四十(第3/4页)

“白天也可以,我想和你两个单独见面。别的时间也行。今天怎么样?就到这个地方……”

本多说道。

金茜巧妙地避开众人的视线,使小纸片迎着阳光。那躲避人眼的一瞬间的样子,令本多陶醉于幸福之中。

“有空吗?”

“有。”

“能来吗?”

“能。”

金茜做出这个过于明晰的回答的同时,脸上顿时漾起一朵柔美的微笑,仿佛要把这个“能”字融解。很明显,她什么也没想。

爱憎和怨艾到哪儿去了?热带的云翳和沙砾般剧烈的暴雨消隐何方?意识到自己无效的烦恼较之猛然感到无效的幸福,更能引起本多心灵的震撼。

——四围已经不见庆子的身影,正如本多刚到时一样,她现在正陪伴两位来客穿过客厅向庭园走去。一位老妇远远看到两位女宾分别穿着鹅黄和湛蓝的华美的和服,啧啧咂着鹦鹉般干涩的舌头,感叹不已。她回头望望本多。那是带着椿原夫人的槙子。

金茜漆黑的头发突然兜满风飘散开来。本多正瞧得出神,这时两人的到达使他很不愉快。然而,走近的两个人首先跟本多打招呼。

“今天,本多先生独自拥红倚翠,好艳福啊!”

槙子打量了一下周围的老妇人,冷冷地说。

不用说,她们也一一被介绍给了西洋女子。双方应酬了一番,她们又回到本多这里来,想用日语交谈。

云彩飘移,在白发上增添了阴影。这时,槙子说:

“不久前六月十五的游行您看到了没有?”

“没有,只是从报上知道些。”

“我也是从报上看到的。新宿被火焰瓶烧得乌七八糟。派出所也给烧毁了,这还了得?瞧这势头,眼看要变成共产党的天下啦,您说是吗?”

“我看不见得。”

“据说他们还会土法造手枪,一个月比一个月厉害。整个东京眼看就要被共产党和朝鲜人烧成一片火海。”

“到那种时候,也只能看开些,不是吗?”

“凭您这种态度,可以长命百岁呀。不过,我倒是时常思忖,这个世界要是勋还活着,他会怎样呢?从此,我就开始写作《六月二十五日组歌》了。我想写出不能进入和歌的最底层的歌,寻找决不可称为歌的东西。到底叫我给碰上了呀。”

“碰上什么啦?你不是没有亲眼见到过吗?”

“一个歌人要比您看得远呢。”

槙子用这种坦率的态度谈论自己的歌作甚为少见。不过,这种坦率只是一脉伏线,槙子环顾一下周围,笑着睃了本多一眼。

“听说有一次您在御殿场弄得狼狈不堪哩。”

“听谁说的?”

本多如今淡然地反问。

“庆子呀。”

槙子同样淡然地举出名字。

“……不过想想,虽说是那种危机的场合,金茜深更半夜跑到人家里,敲人夫妇的门,也真够大胆的。杰克能亲切地接待她,也算是好心眼儿。他真是个富有教养的美国人啊!”

本多怀疑记忆有误。那天早晨明明听庆子说:“碰巧杰克不在家,否则就有好戏看啦。”听槙子这么一说,杰克是睡在家里的。看来,要么传闻有误,要么是庆子说谎,二者必居其一。发现庆子也会制造这种无聊的谎言,暗暗给了本多一个小小的优越感。他本想欣然同槙子共同分享这一发现,随后又犯起犹豫,他不愿卷入女人们的闲话之中,那样做太愚蠢了,毕竟对方是敢于在审判官面前堂堂撒谎的槙子啊!本多决不撒谎,但有时他也任其微不足道的真实漂流而去,就像看着垃圾打眼前的水沟流去一样。这是他的恶癖,可以说他从审判官时代就养成了这个小小的恶癖。

本多想转换话头。这时椿原夫人凑了过来,看样子她是来寻求槙子庇护的。

好长时间未见,一脸憔悴的椿原夫人的神色令本多大吃一惊。悲哀的表情含着几分凄凉,目光恍惚,双唇胡乱涂着厚厚的橙黄色口红,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异感。

槙子眼角含着笑意,猝然将手指伸向这位弟子白皙而饱满的下巴颏儿,用手托起来给本多看,说道:

“这位真令人心烦,一个劲儿喊着‘要死,要死’地吓唬我。”

椿原夫人打算一直让槙子这样将下巴托着不放,可是槙子立即松开了手指。夫人一边注视着夕风飘摇的草坪,一边哑着嗓子若无其事地对本多说道:

“可不,没有才能,即便活得再久,也不能动手作歌啦。”

“假若没有才能的人都必须死,那么整个日本就得死个精光。”

槙子打趣地答道。

本多眼望着她们谈话,心中暗暗感到惊悚。

  1. [65]英国南部海岸疗养地。​
  2. [66]原文为Price regent style。​
  3. [67]华托(Antoine Watteau,1684-1721),法国画家。作品多表现贵族闲逸生活,画风凝重,沉郁。代表作有《画店》《丑角纪勒》《惜别爱情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