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第2/4页)

“怎么样,我很守约吧?”

她对他耳语。

本多心里产生一种儿女之情,他一味缠着庆子。他害怕一旦离开庆子,就无法应付这种场面。金茜满面微笑,正向这难以理解的恐怖一步步走来。本多想在她到达这里之前震慑住恐怖,但随着她越来越近,恐怖也跟着增大起来。本多想说什么,未曾开口舌头已经麻木了。

“您只管装呆好了。御殿场那档子事,什么也不要提。”

庆子又在他耳边嘀咕道。

幸好,金茜走到草地一半,脚步被拦断,其他妇女过来搭话,她只得站住了。她似乎还没注意到本多。四五米之外的金茜,宛若一颗美艳的蜜橘,垂挂在立即就能触摸到的时间的枝头,早已完熟,芳醇恼人,沉甸甸地满储着蜜汁,飘摇荡漾。那胸部,那双腿,那微笑的白牙,本多都一一检点过了。这一切,都是那酷烈的夏天所培育。而且,她的体内定是包蕴着彻骨的寒冷吧?

一群人围坐在一些椅子上,金茜终于也加入进去。这当儿,她是真的没有看到本多,还是佯装不知呢?

“本多先生来了。”

庆子朝着那张茫然的面孔催促了一句。

“啊呀。”

她那转向本多的脸上完全绽开了微笑,不见一丝僵硬的影子。夏日阳光下的金茜的面颜复苏了,比起平时来,她芳唇开启,美目流盼,较之灰褐更加明朗的琥珀色的面部,一双硕大而黝黑的眸子炯炯有神。这张面孔迎迓着那个季节。夏天,使她尽情沉浸在水量丰盈的浴槽里,任她恣意洗浴。她的自然的肢体越发放纵无碍了。想到那乳房和乳罩之间密室般封闭的燠热,就能感知那里深藏着一个夏天呢。

不过,伸出手准备握手的金茜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本多用微微震颤的手握住了那只手,指头上不见那颗翠玉戒指。他自行决定的赌注,看到这个情景,自己所真正希望的正是这样的输局吧?他仿佛触到一丝凉浸浸的拒绝。为什么呢?因为这种拒绝本身是那样快意,丝毫没有打乱他那厚颜无耻的迷梦。对此,本多自己也颇感惊奇。

金茜将一只空的红茶茶碗拿在手里,本多向桌上伸过手去,摸了摸古老的银茶壶把子。那银壶的灼烫使他犯了犹豫。抑或他满怀恐怖,害怕行动前方被不安定的雾气所遮挡,不仅手指打颤,说不定还会干出什么出乖露丑的事情吧。这时,侍者忽然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本多的担心变得多余了。

“到了夏天,身体就会好吧?”

本多终于发话了。不知不觉,遣词造句也变得郑重了。

“是的,我喜欢夏天。”

金茜柔和的微笑里,含着教科书般的回答。

周围的老妇一时兴起,请求本多把刚才的会话翻译给她们听。桌上的柠檬香味儿和老衰后浓烈的狐臭,混合着香水的气味儿,刺激着本多的神经末梢。他一边坚忍,一边翻译。老妇们莫名其妙地笑了,他们似乎从“夏”这个日语词儿里,感受到一种决绝的暑热,一致猜想大概是起源于热带的文字吧。

金茜的倦怠直接感染了本多。他回顾一下四周,庆子已经离去。金茜的倦怠越发剧烈,犹如草地绿草丛中不会说话的动物悲伤地蹭着身子。这种直感是她和本多之间惟一的纽带。金茜轻盈地旋转着身子,笑微微地用英语应对。本多渐渐感到,莫非金茜是有意将倦怠传给自己吧?本多觉得,那倦怠自金茜厚重的胸脯周围流溢到轻捷的美腿上,那是夏令肌肉本身忧郁的堆积所释放的一种音乐,在夏天的空中像羽虫一般飞翔。他听到这种羽音或高或低不断地传入耳畔。

然而,这也许并不意味着金茜厌恶这场茶会。或许正是身体所表现的倦怠的症候,夏天才会使金茜复苏,这可能是她本来的姿态吧?果然,金茜又在其中自由游弋了。她稍稍退入树荫下,在老妇们的包围圈里,手捧红茶茶碗,耳边听着一声声“Serene Highness”的爱称,一边活泼地谈论着。忽然,她退掉一只鞋,用套着袜子的尖利的趾甲,在另一边小腿上若无其事地搔了半天。她以红鹤绝妙的均衡,手中的茶碗完全保持着水平,托盘里没有撒出一滴茶水。

本多看到她这副样子的瞬间,不管她宽恕还是不宽恕,他已满怀信心长驱直入地滑进金茜的心中。

“刚才看到你表演金鸡独立呢。”

本多瞅准会话的间隙,冷不丁说了句日语。

“什么?”

金茜抬起茫然不知的眼睛。给她一个谜,她根本不想努力解开这个谜,犹如水面忽然浮出的气泡,立即反问一声:“什么?”金茜的嘴角儿再没有比此刻更加可爱的了。她既然对自己的不解毫不在意,本多这边也应该拿出这样的勇气。本多刚才已经作了准备,他从记事本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好了一页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