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本多睡梦中被尿憋醒了。

突然切断的梦的断面依然毛扎扎的。

自己觉得一直在篱笆环绕的小小住宅区内到处徘徊。院子里的架子上摆着花盆,花圃四周围着贝壳。有的人家,整个庭院湿漉漉的,到处爬满了蜗牛。走廊上两个孩子相向而立,一边喝白糖水,一边珍爱地吃着缺角的夹心饼干。……这是东京被烧得不留形迹的一个区域。篱笆夹道的小路走不通,顶头有一扇枯朽的栅栏门。

打开栅栏门一步跨进去,已是古风灿然的旅馆的前庭。这座广阔的前庭里正在举办便宴,留着八字须的经理迎上来,向本多恭恭敬敬行礼。

此时,宴会场天幕上传来明亮而悲怆的铜号的音曲。脚下的地面裂开来,穿着一身金色服装的月光公主,乘在金孔雀的羽翼上出现了。那孔雀发出银铃般的拍击声,在喝彩的人群头顶上盘旋。

跨在金孔雀身上的月光公主,闪光的褐色大腿根部灼灼晃眼。猛然间,月光公主朝仰望着她的人们头顶上撒下骤雨般芳醇的香尿。

为何不去厕所?本多颇感奇怪。对于这种极不礼貌的行为必须严加劝止。他走进旅馆寻找厕所。

同外面的喧闹相反,旅馆内寂静无声。

各个房间都没有上锁,房门打开一道缝儿。本多一一敞开房门,没有一个人影,只见每张床上都摆着灵柩。

“那就是你要找的厕所。”不知何处传来声音。

他忍住尿意,终于走进一室,正要向灵柩里小解,又害怕冒犯神圣。

这当儿,他醒了。

……这样的梦不过是告诉他年老尿频的可怜的表象。然而,从厕所回到睡床后清醒过来的本多,一心一意想把刚才的梦继续编织下去,因为他从那里感受到无可置疑的幸福。

他很想从那延续的梦境里,再一次品味那种灿然的幸福感。那里洋溢着肆无忌惮的喜悦和光辉耀眼的洁净。只有那喜悦才是现实。即便是一场美梦,这种喜悦占领了本多人生中决不会重来的一定的时间,他不把这个当作现实,究竟什么才是现实呢?

仰望天空,骑着金孔雀飞翔的孔雀明王的化身,本多从亲和与共感的全面融和里捕捉到这种化身的姿影。金茜是属于他的。

——第二天醒来之后,这种幸福感更加强烈地充满全身,本多的心情无限美好。

再次熟睡中的梦,只是无由回忆的一派茫然,找不到最初梦中的一丝幸福感。那初梦的光辉,透过梦中狂风吹积的雪堆,依然留在早晨的记忆里。

那天,又是一个因金茜不在而思念金茜的日子。本多就像一位童心未泯的少年,初恋的甜蜜渗透着他那五十八岁的躯体。他对此感到愕然。

本多的恋爱,只需好好回顾一下自身,就会明白,这不仅是个异例,而且是一种滑稽。说到恋爱,究竟是什么人该做的事,本多在松枝清显身边自然是很清楚的。那是一部分人们的特权,他们将外面官能的魅力和内面的无序和无知以及认识能力的不足,互相融为一体,善于在他人头上描绘幻想。这是完全无礼的特权。本多从青年时代就十分明白,他和那些人站在对峙的一端上。

本多见惯了那些以无知寄身于历史、以意志滑落下来的人们的不如意。他认为,自己希望的东西得不到的最大缘由,就是因为希望得到。而一次也未希望得到的三亿六千万日元,竟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这就是他的思维方法。希望的东西拿不到手,是自己努力不够还是天生的缺点,以至于自身悲惨命运的重负?本多从来不考虑这些,而是立即将这些法则化和普遍化。这是他的天性使然,因而,他当初试着抓搔法则的内里也是不足为奇的。他不论任何事都想独自完成,他轻易地将立法者和违法者集于一身。就是说,他局限于自己希望的决不入手,一旦入手就决定化作瓦砾。因而,他尽量将不可能性赋予希望的对象,努力最大限度拉开同自己的间距。……可以说在心中保持着所谓“热烈的冷漠”。

说到月光公主,将这位花肉肥厚的暹罗玫瑰加以神秘化的作业,他在御殿场那个夜晚几乎完成了。他将金茜置于伸手决然够不着(他的手臂很长,长短等同于认识的尺寸)、认识决然达不到的地方。眼睛看到的快乐应以看不到的领域为前提。本多从印度的那番体验中似乎看到这个世界的尽头,他想学得一手那种怠惰的野兽的嗜欲:将猎物置于认识的指爪达不到的地方,自己只顾躺卧在和暖的太阳下,舔舐着粘连树脂的皮毛。当本多效法一头怠惰的野兽时,他自己不就是在效法神明吗?

本多十分清楚,自己的肉欲和知识欲完全平行相互重叠,这是令他着实难以忍耐的事态。所以,不把这两者分离开来,就没有产生爱的余地。枝叶缠绕在一起的两棵丑恶的大树之间,怎么能容得一支玫瑰抽芽,开花?两颗垂挂着奇丑无比的气根的树木身上,爱情不可能像寄生兰一样绽放。无论是龌龊的认识欲大树,还是那五十八岁带着腐臭的肉欲的大树……金茜必须位于他的认识欲的对面,而且只能同欲望的不可能性相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