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第2/3页)

“不在”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最佳资料。不是吗?只有这,才是他恋爱的惟一纯良的素材。倘若没有“不在”,“认识”这头夜间走兽必定就会立即目光炯炯,张牙舞爪将一切撕成碎片。它扑向“未知”,将其咬住不放,使一切化作既知的尸体,并送到停尸场。这种认识的可怖而无聊的疾病,他在印度时不是曾一度治愈了吗?印度,还有贝拿勒斯的教导,不是这样告诉他吗?逃避到认识之极的结果,只剩下惟一一株玫瑰,为了使它躲避认识的眼睛,装扮成既知,藏匿于尘封的黑檀木棚架深处,并上了锁。本多做了这件工作,亲自上了锁。他的意志的力量不想再去打开。

往昔,清显被绝对的不可能所迷惑,以至于违反人伦。相反,本多为了不违反人伦才设置了不可能。为什么?因为倘若违反,美,在这个世界就失去存在的余地。

……他想起那个清爽的早晨。金茜失踪的早晨。

本多内心里虽然忐忑不安,但总还是喜忧参半。他看到金茜不在房间里,不是慌慌张张马上去叫克己,而是热衷于饱吮房间随处弥漫的失踪的金茜的残香。

晴朗的早晨,散乱的被窝没有收拾。床单儿微细的襞褶里,可以窥探出烦恼的金茜转动温热肉体的痕迹。本多从打皱的绒毯下面捡起一根卷曲的体毛,那是一头可爱的野兽经过一番煎熬之后留下的巢穴。本多从枕头的凹坑里检验有没有金茜透明的唾液。凹陷的枕头保留着她纯真的形象。

然后,他才去告诉克己。

克己的脸色惨白了。

本多没有怎么费力,就把自己丝毫不感到惊讶的神色掩盖过去了。

于是,两人分头寻找。

这时候,要说本多没有梦到金茜的死,那也是谎话。他虽说想过不到万不得已,金茜是不会死的,但在这梅雨间隙晴明的早晨,死,依然飘溢于徒劳的咖啡香气之中。一种悲剧性的气氛,萦绕着镂金镶银般的早晨。只有这,才是本多梦想中的恩宠的明证。

他不动声色地告诉克己该不该打电话报警,他等着欣赏克己脸上浮现出极其警惕的神情。

他来到阳台上,窥看储满雨水的游泳池。本多怀着战栗思忖着,映着蓝天的池水会不会有金茜的身子漂浮其中呢?他感到,从这个现实世界很容易迈向非现实世界,因为中间分界线上的玻璃如今被彻底打碎了。这个早晨,在这一望无际的明净而温润的风光里,这个世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死、杀人、自杀,甚至还有世界的毁灭。

当他和克己一同沿着湿漉漉的青草斜坡顺溪流而下的时候,本多凭借他那迅疾的想象力觉察到,自己已有的社会名誉,都将通过报纸上种种自杀案件和丑闻的报道,轰然崩塌了。他为此而感到高兴。然而,这只是荒唐的夸大。因为事件只是围绕克己和金茜而起,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本多偷窥墙洞的事。

前方出现了好久未见的富士山。那已经是夏装的富士了。雪的裙裳高高挽起,朝阳照射下的泥土颜色,犹如吸饱雨水的砖瓦在燃烧。

看到了溪流。看到了桧树林。

本多走出大门,想到或许庆子也在家里吧,于是他打算邀请克己一道去邻家访问。但是,克己坚决不肯去,他主动提出开车到车站,沿途查访。克己极度害怕同婶母见面。

他本不愿一大早就去庆子家里,但事到如今实在不得已。本多按响了门铃,没想到庆子早已化完妆,水绿连衣裙外面穿着一件开领毛衣,像寻常一样出来迎接本多。

“早上好。是为了金茜吧?她今早天还未亮就跑到我家来了,睡在杰克的床上。碰巧杰克不在家,否则就有好戏看啦。……看她那副激动的样子,给她喝了点儿药酒让她睡了。此后,我睁着两眼一直没睡。好厉害的女孩儿啊!……出什么事啦?她一句话也不肯说。您不看看她那可爱的睡相吗?”

***

本多一天天强忍着不去见金茜的面。其后,不要说金茜,就连庆子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等待着自己内心滋生出真正的疯狂。

他等待着那样的瞬间:理智一旦因某些原因达到焦躁的限度,正如狂言剧《钓狐》中的老狐狸一样,明知有被抓的危险,依然疯狂地扑向食饵。到那时,经验和认识、纯熟和老练、理性和客观的能力,这一切不仅全都无效;这些堆积物反而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逼使人们胡作非为。

就像少年等待自己成熟一样,五十八岁也还要等待自己成熟起来,而且是走向破灭结局的成熟。那埋头走向悲惨终结的孤独的成熟,犹如十一月枯黄的灌木丛中,木叶尽脱,杂草枯黄,脚步踉跄的冬日阳光下,那地方看过去像一片干涸而洁白的净土,此时干枯的蔓草上,只有一颗点缀着一星朱红的王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