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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却这些,本多对于她们来说,倒是一个招人喜爱、不会带来麻烦的主儿。当着梨枝的面,她俩突然满嘴都是客套,只有在本多面前才能自由自在地交谈。本多也一样,这两个决谈不上年轻但依然风姿不减的女人,她们那永恒不变的悲凉的会话,使肉感和过去结为一体,风景和记忆相反相成,自然也发生变形……她们在映入眼帘的美好事物上,即刻贴上抒情的印记,犹如法院执行官一一在家具上贴上封条一般,这简直就像是她们保护自身不受美侵犯的惟一方法。本多喜欢从旁注视着她们的这种习惯。拿生物作比,好似陆地上的两只水鸟,在灵感的驱使下笨拙地转来转去,最后还是滑入水里,从而获得过去所意想不到的优雅和轻快,忽而游在水面,忽而潜入水中。本多喜欢观看那游弋的姿势,那运动的体态。作歌的时候,她们简直就是肆无忌惮地展示着精神水浴的姿态,正如当年本多在邦芭茵观看年幼的公主和老年女官们水浴的情景。

“金茜果真来了吗?她昨晚住在哪儿?”

像突然加入的一句话,这种不安犹如粗糙的木片插入本多心中。

“这庭院实在太美啦。作为借景,东眺箱根,西望富士,待在这里,不作一歌,悠悠度日,实在可惜。我们在脏污的东京天空下被迫作歌,您却在这里阅读法律的书籍。这是个多么不公平的人世啊!”

“法律书籍早就扔了。”

本多一边劝她们喝雪利酒,一边说。两人端起玻璃杯,袖子的挥动和手指的屈伸十分优美。正确地说,从轻轻挽起衣袖的动作,到戴着戒指的指尖儿捏住玻璃杯把,椿原夫人一切都忠实地模仿槙子。

“要是叫晓雄看看这座庭院,他该多么高兴啊!那孩子喜欢富士山,他在进入海军之前,自修室内一直悬挂着富士山的照片,瞧个没完。这才是符合那孩子性格的高雅志趣啊!多么单纯的孩子。”

椿原夫人提到自己死去的儿子的名字。每次谈起儿子,夫人的脸上刹那间就流淌着唏嘘的泪水。她的心底仿佛有个敏感的机关,同夫人的意志毫无关系,一提起儿子的名字,那机关就迅速反应,使得她的脸上浮出一定的表情来。正如一提到皇帝的名字就带着毕恭毕敬的表情一般,她那瞬间出现又旋即消失的唏嘘的征兆,仿佛就是在“晓雄”这个名字上画一下押。

槙子在膝头摊开记事本,记下即兴吟出的一首和歌。

“已经完成一首了吗?”

椿原夫人低着颈项,嫉妒地瞧了一眼。本多也看到了。于是,曾经为年轻的勋所梦寐以求的一片白皙的香肉,如残月一般在本多的眼底下摇曳。

“是今西先生,肯定是他。”

一看到草坪上向这边走来的人影,椿原夫人叫了起来。远远地从那白皙的额头和高高的身材,踉跄的脚步,还有那印在草地上颀长的身影,她很快就认出来了。

“真讨厌,肯定又会冒出些下流话来,好不叫人扫兴。”

椿原夫人说。

今西康是德国文学学者,四十岁光景,战时介绍青春德意志派,战后发表过各类文章,梦想性的千年王国。老说要写书要写书,可就是不肯动笔。也许内容对人过于详细地吐露过,从而失去了写作的兴趣吧。真不知他那颇为怪奇且充满忧愁的千年王国,同今西证券公司的二少爷、过着优裕独身生活的他本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他虽说有一副神经质的面孔,但娴于交际,能言善辩,财界人士和左翼文人都对他感兴趣。他认为自己发现了战后权威崩溃和既成道德崩溃留下的知识的苍白与粗劣,也发现了自己前半生同自己相适应的粗劣。他也由此学到了性妄想的政治意义,并将此作为家传的技艺。以往的他只不过是个诺瓦利斯式的梦想家罢了。

他以贵族式的举措,故意说些污言秽语,专向女人献殷勤的处事态度,获得了女性的好感。那些把他称作“变态”的人们,反倒证明自己是封建的遗老了。另一方面,今西也同时不忘他的千年王国未来蓝图,以免使得那些死板的进步主义者感到失望。

他决不大声说话。因为大声有着将事物从微妙的官能领域剥离开去,使之化为思想的危险。

——在等待其他客人期间,他们四个坐在凉亭里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凉亭紧挨崖下的山溪,溪水的流动震荡着四人的耳鼓,打乱了思维。本多不由联想起那首“时世常变幻,流转似狂涛”的俳句。

今西将自己的王国命名为“石榴国”,这因由来自那爆裂而出的鲜红的石榴米儿。他说,他常来常往于梦幻及现实之中,所以大家都向他打听“石榴国”的消息。

“最近‘石榴国’发生了些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