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2/6页)

本多沉默了,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长久悬挂的画框一旦摘下来,原来那块墙壁就会留下一样大小白色的印痕,虽说洁白无垢,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种洁白却过于强烈,同周围很不协调,似乎过于宣示着什么。如今本多从职业的正义引退,所有的正义一并交付给妻子。“我是对的,我是对的,谁能指责我呀?”这就是那块白墙的口头禅。

从墙壁上摘下来寡言少语、性情柔顺的梨枝的肖像画,大概是因为本多偶尔发了横财以及梨枝自觉老丑的缘故。随着丈夫的暴富,梨枝有些害怕丈夫了。但越是害怕越是逞威风,耍脾气。对谁都怀着莫名的敌意,就连长年以来的肾病,也成了炫耀的资本。比起从前来,更打心眼里希望得到别人的疼爱。而且这种希求疼爱的欲望,使得梨枝变得越来越丑。

到了别墅,将行李中的食品运进厨房,梨枝就忙不迭放水哗啦哗啦洗涤本多早饭用过的碗筷。她巴望疲劳增加疾病的症状,尽管没有谁命令她,但总是制造必须立即干活的借口,一再给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等着本多前来劝止。本多觉得要是不加劝止,后果将难于收拾,所以还是进行一番安慰。

“稍微歇息一下,等会儿再拾掇,有的是时间嘛……月光公主真是让人操心啊,明明说好要来帮忙的,到了关键时刻,看来非得我亲自动手不行了。”

“要是叫您帮忙,只能越帮越忙啊。”

梨枝甩甩湿漉漉的手,回到屋里去了。

正午的太阳只照射到窗棂上,室内暗凄凄的。梨枝浮肿的眼睑下的瞳孔变成小小的洞穴,好像枯井表面的井口。数十年来,一年胜似一年对于不育的悔恨,使她那副肉体鼓胀得如兜风的车篷。“我是对的,然而我是个失败的女人。”——梨枝始终一贯孝敬已故的婆婆,这一副柔肠就是来自对自己的苛责。要是有个孩子,或有一群孩子,就能用那堆温润而甘甜的肉体将丈夫层层包裹起来,彻底融化掉。就像从拒绝繁殖的世界开始衰退的鱼,于秋日的午后被海潮冲到岸上,渐渐腐烂下去了。梨枝面对获得重金的丈夫震颤不已。

以往,对于不断追求不可能的妻子的烦恼,本多总是给予体贴的谅解。现在,自己内心也萌生了对于不可能的渴望,他很忌讳妻子和自己在微妙的部分成为同案犯。对此,他不能容忍。然而,这种新鲜的厌恶更增添梨枝存在的重量。“昨夜,月光公主睡在哪里呢?她为何要外宿?留学生会馆有女管理员,管理很严格呀。这是为何?又是同谁在一起?”

本多围绕这些问题想来想去,心中一阵阵不安。就像胡子没能刮净的早晨的不安;头在枕头上不习惯的夜晚的不安。人情相似又不相似、总有些疏远、但又是适应着生活紧迫需要的不安。他感到自己的精神中被投放了异物,这异物好似用泰国密林里的黑檀木雕刻的黑色小佛像。

妻子唠唠叨叨啰嗦个没完。如何迎接客人啦,留宿的客人如何分配房间啦,等等。不过,这些都不在本多关心的范围之内。

梨枝慢慢地发觉丈夫有些心不在焉。过去,对于成天关在书斋中的丈夫(法律将他死死捆在那里),梨枝未曾感到过一次不安,如今在丈夫心中,走神,意味着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沉默,说明他正抱有某些企图。

梨枝向丈夫眼睛盯着的方向望去,想从哪里找出些什么来。然而,本多透过窗户所遥望的前方,是只有两三只小鸟飞来的枯草坪的庭院。

——午后四点请客人来,是想趁着有太阳的时候让客人欣赏景致。午后一点,庆子来帮忙了,她是难得的帮手,本多、梨枝都很高兴。

梨枝感到奇怪的是,本多在所有的新朋友中,只肯对庆子敞开胸怀。她凭直觉认为庆子不会成为敌人。那是为什么呢?因为庆子所拥有的亲切感,丰满的胸脯,肥硕的臀部,沉静的言语,甚至那香水的香味儿,似乎都会向生来谨小慎微的梨枝做出某种保证。犹如面包房的奖状上盖着政府鲜丽的大红印。

本多一边倾听着厨房里女人们的会话,以悠然的心情坐在壁炉旁摊开梨枝从东京带来的早报。

日美和平条约生效后,保留十六处美国空军基地的《行政协定附表全貌》,占满了一个版面。旁边刊登着史密斯参议员表达美方意志的谈话——“担起护卫日本的义务,防止共产主义势力侵略”。第二版则是令人心情不安的大标题报道——《美国景气动向》。

然而,本多的一颗心一直记挂着没有到场的月光公主。他设想着种种可能的情况。这些胡思乱想搅得他不得安生。他由最不吉利的可能直至最淫乱的可能都一一设想到了。现实如五彩玛瑙一样展开多层断面。他极力回溯往事,觉得从未见过那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