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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叠起报纸,那一阵阵清亮的响声使他惊讶。朝向壁炉的纸页又干又热,他漠然想到,报纸灼热这种事儿,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态。这种感觉同他肉体深处的倦怠奇妙地结为一体了。于是,向着新添的木柴蔓延的火焰,突然使本多想起贝拿勒斯火葬场的烈焰。

“饭前酒就选用雪利白葡萄酒、掺水威士忌和杜博尼好吗?鸡尾酒太麻烦,算了吧。”

围着大围裙的庆子出来说道。

“一切都由您决定吧。”

“那位泰国公主怎么办呢?要是不能喝酒,那就配点儿清凉饮料吧。”

“哦,那姑娘也许不来了。”

本多平静地说。

“是吗?”

庆子也平静地应和着,退下了。这种颇为得体的礼仪反而使本多对庆子的洞察力有几分敬畏。但他也觉得,像庆子这样的女人,或许正因为那副典雅的淡漠之态,才赢得人们对她的好感吧。

——最先到达的是鬼头槙子。她是乘坐弟子椿原夫人配有专职司机的轿车,同夫人一起越过箱根山来到这里的。

槙子作为歌人,其名声已为世人啧啧称道。本多并不懂得什么推断歌坛名声之类的基准,当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口里听到槙子的名字,才知道她是多么受到人们的敬重。昔日财阀的椿原夫人,虽说和槙子年龄相仿,他们都是同辈人,但对于槙子却敬若神明。

椿原夫人的儿子原为海军少将,战死疆场后她为儿子服丧七年,直至今日。本多不了解她的过去,如今不外乎是浸泡在醋汁里的一枚苦果罢了。

槙子如今依然美丽。肌肉虽然衰老,但白皙的皮肤却像残雪一般鲜烈,增多的白发也不再染黑,这是都为她的和歌留下“真实”的印象。她长袖善舞,给人以神秘感,对于关键又关键的人物,不忘施以重礼和宴飨。她千方百计堵住那些可能说她坏话的人的嘴巴。她的内心早已干涸,但依然维持着自己半生的悲哀和孤独的幻影。

和她相较,椿原夫人的悲哀是多么鲜明可见,两者又是多么残酷的对比。经过千锤百炼,变成一副假面具的艺术的悲哀,虽然制作出一首又一首所谓名歌,但这位弟子永远无法治愈的生的悲哀,只停留于作品的素材,而无法创造出打动人心的和歌来。椿原夫人作为歌人虽说小有名气,但若无槙子作后盾,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再说槙子,她随时从身边这个生的悲哀中汲取自己作歌的灵感,抽出早已不属任何人的悲伤的元素,再添上自己的名字。于是,悲哀的璞玉同宝石雕磨师携手并进,随着年龄的增加,打磨出足以遮盖脖颈重重衰纹的名牌项链。

——过早地到达使得槙子颇感难堪。

“司机开得好快啊。”

她回头望着椿原夫人说道。

“可不是嘛,道路也出奇的空。”

“好好瞧瞧你们家的庭院吧,我们早有所闻了。就让我们慢慢走走,写上几首歌也好啊。您就甭管啦。”

槙子对本多说。本多硬要陪伴,拿着一瓶雪利和下酒菜,准备到凉亭里喝。从午后起,天气变得和暖多了。西边漏斗般向谷底倾斜的庭院的远方,借景似的耸峙着富士山,山体裹在绵绵春云之中,只露出洁白的峰顶。

本多一路上边走边说:

“我想赶在夏天前,在这个有饵箱的阳台前面,修建一座游泳池。”

看到女人们的反应很冷淡,本多心里感到自己就像旅馆为客人引路的二掌柜。

本多很伤脑筋,对他来说最难伺候的是艺术家或同类的人种。他和槙子恢复交往,本来始自昭和二十三年勋十五周年忌日的时候,那次再度相逢并非以和歌为媒介,而是过去的律师和证人事务性的交涉(两人的感情近乎同谋犯),虽然相互都没有明言,但实际上都出于对勋的思慕之情,而成为一次私人的接触。这回,槙子带着弟子堂而皇之正欲面对富士山慷慨悲歌之时,本多进退两难,便不择场合地提起了游泳池的事。

不过本多明白,自己还不至于引起女士们的轻蔑,反而是她们可以安心的人了。对于她们来说,本多毕竟属于艺术圈外之人,他不在竞赛场之内。本多平淡地做着预测,槙子要是碰到为打官司而伤神的人,一定会这样介绍自己吧:“本多先生是我的朋友,他虽然不作和歌,但他善于辞令,处理民事和刑事的能力都很强。我可以替你求求他。”

但是,从无法言及的内心深处来说,本多害怕槙子,槙子似乎也害怕本多。或许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就是槙子和本多重温旧交的最大缘由吧。至少本多是了解槙子的本质的,他知道,这个女人在关键时刻可以任意骗人,不管什么样的弥天大谎她都能精心编制,随口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