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5页)

在印度见到的东西之所以无情,全都因为同隐蔽的巨大而恐怖的喜悦连在一起!本多害怕理解这样的喜悦。但是,自己的眼睛既然见到了终极,那么就觉得今后不可再次恢复过来了。正如整个贝拿勒斯都与神圣的麻风病相关联一样,本多的视觉本身似乎也患上了不治之症。

然而,他所见到的终极的现象,在下一个瞬间到来之前,并非十全十美。本多的心,受到水晶般纯粹的战栗的冲击。

那是圣牛走向这里的瞬间。

不管在哪里,印度都允许白色的圣牛恣意行动,这座火葬场也有一头到处走动。圣牛来到火堆旁也不感到惊愕,不一会儿,它被烧尸人的竹竿所驱赶,站立在火焰的对面——寺院黑暗的廊柱前边。廊柱的深处一片晦暗,圣牛的白色看起来很神圣,充溢着崇高的智慧。晃动的火焰映着牛银白的胴体,宛若喜马拉雅的积雪溶解了的月影。那是冷澈的雪和庄严的肉在兽身上无垢的综合。火焰含烟,烟笼火焰。烈焰有时现出红彤彤的姿态睥睨四周,有时又被翻卷的烟雾包蕴在内,不见踪影。

正是这个时候,圣牛透过烧尸的烟雾,于朦胧之中,将那副银白而庄严的脸孔转向这边,确确实实望着本多这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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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本多吃罢晚饭,匆匆撂下一句“明天拂晓前起床”,借着酒劲儿上床入睡了。

梦中出现各种各样的事象。他的梦的手指触动着以往未曾接触的键盘,发出声音,如工程师一般,将所有已知的宇宙机关的角角落落检点一番。那座清澄的三轮山忽然出现,紧接着,又出现了山顶冲津磐座岩石恐怖的卧姿,从岩石裂缝飞溅而出的鲜血,迦梨女神伸着红舌头也现形了。还有,焚烧的尸体还阳为漂亮的小伙子,头发和腰肢裹着青翠的杨桐叶站起来;周围可厌的寺院的情景,立即转变为铺着清凉石子的境内。一切观念,一切神祇,齐心合力,转动着巨大的轮回的圆环。这副形同宇宙涡状星云的圆环,载着喜怒哀乐的人类缓缓旋转,人们对这种轮回一无所感,就像日日生活在地面上而对地球的自转一无所感一样。这正如众神游园地里五彩缤纷的夜空观览车。

莫非印度人知道这些?本多即使做梦也感觉到了这种恐怖。地球自转这一事实,决非凭借五官就能感知,只有以科学理性为媒介才能获得认识。同样,只靠日常感觉和智慧也不可能掌握轮回转生,而必须依靠某种确定而极为正确、既系统又直观的超理性,才能认识得到,不是吗?正因为懂得这一点,所以在我们眼里,印度人才那样懒惰,那样对抗进步,而且从表情中剥离了我们估摸常人感情的目光中共通的符号,以及人的一切喜怒哀乐,不是吗?

不用说,这仅是一个普通旅行者的感想。梦幻往往将最崇高的象征和最俗恶的思考混为一体。本多梦中的思考方式,过去审判官时代那种严冷而呆板的思辨有所抬头,就像一个思想上“怕烫”的人,忙着将灼热的事实“冷冻”起来,一旦成为概念上的冷冻食品才肯入口。这种性格和职业习惯,如今依然残存于他的身心之中。因而,他做梦时也毫不例外地成为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本多或许也一直迷恋这种精神的护身符吧?

比起暧昧而奇怪的梦境,现实中之所见更是不可解释的谜团,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事实的热度,一旦醒来,依然清晰地留在身心之中,他感到仿佛染上高热病一般。

饭店走廊尽头的服务台灯光昏暗,生着小胡子的向导,似乎和值夜班的侍者说句笑话,两人正在窃笑。接着,他们看到穿着白麻布西装的本多正沿着走廊走来,远远地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本多天未明就离开饭店,他是想见识一下阶梯河坛等待日出、对着朝阳朝拜的热闹情景。

贝拿勒斯,是具有众多而单一、作为一种神格而又超越神格的Brahman(梵),是献给这众多神教下的统一原理的。体现这位神的就是太阳,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瞬间,其神圣已达到极致。正如圣徒商羯罗阿阇梨(Shankaracharya)所说:“神将天空和贝拿勒斯放在天平上,重的贝拿勒斯沉落地面,轻的天空向上飞升。”圣城贝拿勒斯和天空,受到了对等的待遇。

印度教教徒在太阳里看见神最高意识的显现,对于神来说,太阳就是终极真理最具体的象征。因此,贝拿勒斯对太阳充满渴望和祈祷,人类整体的认识摆脱了地上的羁绊,凭借祈祷的力量,将贝拿勒斯本身犹如漂浮的地毯一样举向天空。

达萨斯瓦梅朵河坛已经被比昨天更多的人占领,无数阳伞下的蜡烛在尚未退去的晓暗里闪烁。对岸丛林的上空,浓重的丛云下,已经露出拂晓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