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5页)

关键是将此舍弃。自打少年时代起就看作自己防身武器的个人理智,经受几次转生的袭击,虽然刀刃多处缺损,依旧得以保留下来了。但是如今,处于这些充满油汗、病菌和尘埃的人群中,看来只有偷偷舍弃掉了。

河坛阶梯上布满了无数蘑菇般的阳伞,供浴客们上岸休憩。然而,以日出为高峰的晨浴时刻已经远去,夕阳沉沉射入阳伞,下面几乎没有人。导游走向水边,跟小船的船夫谈价钱。本多觉得这段时间格外漫长,夕阳像烙铁炙烤着他的脊背,可他只能等待。

小船载着本多和导游悠悠驶离河岸。恒河西岸有为数众多的河坛,达萨斯瓦梅朵河坛几乎位于正中央。游览河坛的小船首先南下,看完达萨斯瓦梅朵河坛以南各河坛之后,再调头北上,走遍达萨斯瓦梅朵河坛以北各个河坛。

恒河西岸是那样神圣,而东岸却一点也不神圣。甚至传说,一旦住在东岸,死后将投胎做毛驴,所以一直遭人忌讳。那里只能远远窥见低矮的绿色丛林,却不见有一栋房屋。

小船开始南下,这时,毒花花的夕阳即刻被建筑物遮挡了,只给几多壮丽的河坛以及作为背景的一排大柱子,还有靠这排柱子支撑的高大殿堂所紧密排列的景观,罩上一派辉煌的背光。只有达萨斯瓦梅朵河坛背后的广场,可以允许夕阳恣意妄为。而且,傍晚的天空已将河面映成安谧的玫瑰红,过往船只也留下不太浓丽的帆影。

这是黄昏到来前遍布神秘光线的时刻;这是某种光照度支配一切的时刻。在这段时间里,所有的轮廓都得到修正,就连一只只鸽子也加以细致地描摹;万物都增添了一层蔷薇黄的色感;河水的反射和天空的残光之间,保持着忧戚的调和,酿造出铜版画般的细密与精致。

同这种光照相契合的壮大建筑群,正是这些阶梯河坛。同宫殿和大伽蓝相比肩的阶梯向水里伸延,背后高耸着巨大的障壁。即使一列柱子同穹庐并立,这些柱子也就是壁柱,拱廊就是盲窗,于是,阶梯本身更加释放着圣域的威风。柱头饰采用的是哥特式或近东风格相交混的样式。这座高达四十英尺的壁柱上,刻着每年夏季洪水的水线。特别明显的涨水的水位,除了标出白线之外,同时还要标明一九二八、一九三六等年号以资纪念。比起这种令人目眩的更高的是住在上面的民家的走廊,于壁柱的顶层排成一列拱门,石栏上站着一排鸽子。屋脊的最高处,辉映着徐徐失去热力的夕阳的背光。

小船渐渐靠近这些河坛之一的凯达尔河坛前边。随着小船的靠近,可以看到有人用网捕鱼。河坛闲散,有人洗浴,有人在阶梯上休息,一个个黑檀般精瘦的肉体,各自沉迷于祈祷和冥想之中。

本多的眼睛,被一个正要走下阶梯中央、入水洗浴的人所吸引了。此人背后,是一排壮丽的土黄色列柱,稠密的柱头饰被残阳的余晖映照得玲珑剔透。那人正站立于神圣的中枢,比起那些堆聚于周围的光头和尚们黝黑的身体,令人怀疑他是不是人。他是一位身材高大、气象雄伟的老人,只有他独自置身于真正的玫瑰红的光辉之中。

他的颅顶盘着白发的小圆髻,左手捧着腰间沉重的腰带,裸露着丰满而稍显松弛的肉体。他的两眼旁若无人,一心沉迷于一种观念之中,茫然地望着对岸的天空。而且,右手缓缓举向空中,似乎在渴望着什么。面孔、胸脯、腹部,一律在夕晖里显示出一副水灵灵的高雅的白桃肌体,仿佛同周围隔绝开了。然而,老人具有现世性的黝黑的皮肤,像黑斑、黑痣和黑纹一样,残存于两只臂膀、手背和大腿周围,不会马上剥落下来。正是因为这种残缺,光辉的白桃皮肤,看起来才会更加崇高。原来他是个脱皮麻风病人。

***

无数的鸽子振翅飞翔。

一只鸽子的惊愕,于一瞬间传播开去。鸽群从菩提树蓊郁的叶丛中,同时唿哨而起。小船再度北上,船上的本多望着飞去的鸽群,眼睛随之眩惑起来。据说那些透过各处河坛的空隙、向河面伸展着枝条的菩提树,每一片树叶,都含蕴着死者十日丧期间等待转生的灵魂。

小船已经驶过达萨斯瓦梅朵河坛,接着又从沿河的红岩之家,以及装饰着绿白瓷砖的窗棂、室内也涂着绿漆的“寡妇之家”下面穿过。窗户里香烟氤氲,钟磬合鸣,集体唱歌的声音震动着天花板,零落于河面之上。于是,各地赶来的寡妇们,一直在这里等死。这些妇女病体衰微,在等待死神的救赎这段期间,在这座贝拿勒斯度过,并住进这座“祈求之家”(Mumukshu bha-van),对于她们来说,这是无上的幸福。再说,一切都很贴近,烧尸的河坛就在北边,而那座供奉千种性交体位的尼泊尔爱染寺的金塔,就在烧尸场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