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5页)

更令人头疼的是冒牌艺术家,他们有时趾高气扬,有时又自惭形秽,散发着懒汉独有的臭气。菱川本来是寄人篱下而活着的闲汉,却装作一副热带风格的豪门贵族的慵懒。到餐厅点菜时,首先声明一句:“反正都由五井物产买单。”接着,必定要上一瓶高价葡萄酒。对于菱川的这种做派,本多颇为不悦。他不太喜欢喝葡萄酒。

本多极不情愿为这号人进行辩护,但作为应邀客人,出于礼仪又不便提出请人顶替。

“菱川顶用吗?”

在法庭的候审室或晚餐席上,每当肥胖的分公司经理问起的时候,本多有苦难言,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付道:

“呀,还行,还行。”

经理听了,只满足于表面的回答,决不再深究下去,使得本多怏怏不乐。

如同烈日照耀下密林里阴湿地面的杂草,眼看着变成腐殖质了。菱川十分熟悉这个国家隐秘的人际关系,他具有一副职业的才能,可以最早嗅出腐败的气味。菱川好比一只绿头苍蝇,它展开坚挺的羽翼,说不定曾经在分公司经理的残羹剩饭上停歇。

“您好!”

房间内的话筒里传来菱川每天早晨听惯了的问候,将本多从沉睡中唤醒。“已经起床没有?哦,对不起。宫廷里管事的人,经常随便地让人一直等下去,但对于谒见的人,却严格规定了时间。为了万全起见,我特地早一点儿打声招呼。请慢慢刮胡子吧。啊?早饭?没……没有吃……不必担心。可不,还没吃呢。不过,不吃也没关系的。啊?到您房间去一起吃?那太过意不去了。真不好意思啊。不过,好意难却呀,我还是到先生房里去吧。过五分钟后行吗?或者十分钟?说起来您也不是女的,我用不着这般客气。”

其实,菱川在东方酒店纯英国式的觥筹交错的“豪华”早宴上陪席,决非头一次。

不一会儿,菱川穿着笔挺的白麻布西装,用一顶巴拿马帽不停扇着胸脯进来了。吊扇慢慢腾腾地旋转着,菱川就那么站立在巨大的白色叶片下边说话。本多身上依旧穿着睡衣,问道:

“对啦,先问问清楚,以免忘记。公主应该如何称呼她呢?叫她Your Highness行吗?”

“不行。”菱川很肯定地回答,“公主是帕塔纳迪特殿下的女儿。帕塔纳迪特殿下是国王的异母弟弟,其称号为培拉翁·乔。用英语称呼的时候,是Royal Highness。他的女儿的称呼则是蒙·乔,若用英语,必须称作Serene Highness。因此,就请叫她Your Serene Highness吧。……总之,您用不着操心,万事都交给我好了。”

早晨的暑气已经肆无忌惮地侵入房间。早晨离开汗湿的寝床,洗个冷水澡,这才感到肌肤的清凉。这对于本多来说,是一次难得的官能的体验。本多的性格是,不经过理智决不接触外界。来到这里后,一切都通过皮肤感知。自己的肌肤时时被热带植物明艳的绿色、合欢树绯红的花朵、寺院金碧辉煌的装饰,以及猝然而至的蔚蓝的闪电所浸染,由此而感触到某些东西。这可是最好的体验啊!和暖的骤雨,温热的水浴。外界是五彩斑斓的流体,身子好像整日浸泡在流体的浴池里。

这一切,本多在日本时,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想象到的。

等着吃早餐的时候,菱川学西洋人,一个劲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看到墙上挂着凡庸的风景画,轻蔑地哼了一声。他那刚刚擦得很亮的黑皮鞋,映现着地毯的花纹,一副无所凭依的派头。“这家伙是艺术家,而我成了俗物。”本多对于这出戏的角色分配早已厌烦了。

突然,菱川大幅度地调过头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紫色的天鹅绒小盒子,随手递给本多。

“别把这个忘了,请先生当面送给公主。”

“这是什么?”

“是贡物,按照习惯,这里的王室决不接见两手空空的客人。”

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枚漂亮的珍珠戒指。

“可不是吗,我倒没想到送礼的事,谢谢你的关照。多少钱?”

“哪里……不要钱。先生,是我叫五井物产给先生购买的晋见的礼物。是分公司经理从一个日本人手中便宜买来的,您不必介意。”

本多突然想到,不该在这时候问他多少钱。本多认为,不能因个人私事给五井物产添麻烦,回头把钱付给分公司经理就行了。不过,菱川肯定谎报了价钱,自己干脆睁一眼闭一眼,顺水推舟算了。

“好吧,承蒙你的厚意,我收下了。”本多站起来,一面将小盒子装在要穿的上衣口袋里,一面若无其事地问,“对啦,公主的名字叫什么?”

“茜特拉帕公主。这本来是帕塔纳迪特殿下从前死去的未婚妻的名字,他用来称呼自己最小的女儿了。茜特拉帕是‘月光’的意思,又和lunatic这个词儿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