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5页)

但是,相信灵魂的勋,一旦升天,定是一种善因善果,不过一旦转生为人而进入轮回,究竟又会怎样呢?

如此看来,想象自有想象的征兆,决心赴死的勋,不正悄悄觉醒于“别一种人生”的暗示吗?当努力使一种生存达于极端纯粹的生存时,人们就会主动预感到别一种生命的存在,不是吗?

本多身处此地的暑热之中,仅仅想到这一点,心中就浮泛出日本神社的清幽,以及那种给人以额头滴凉水般的快感。沿着石阶攀登的参拜者的眼里,清晰地映现着围绕前方殿堂的轮廓鲜明的牌坊,而参拜完毕、踏上归途的人的眼里,则惟见收容整个蓝天的方框。仅凭一件东西,居然将庄严的神殿和空无一物的蓝天,由表及里全部包容起来,实在不可思议。看来,那牌坊的组合,其实就是勋的灵魂。

勋至少生活在最为优雅、美丽和简素的牌坊似的明晰的方框之中。这个范围内,不可避免地满储着蓝天。

本多认为,临死前勋的一颗心,不论如何远离佛教,但他和佛教的关系也暗示着日本人和佛教的关系。可以说,如同用白绢的滤袋,过滤湄南河的浊水。

——本多听罢菱川讲述公主的故事,当天深夜在旅馆的房间里,将旅行包翻个底朝天,终于找出裹在紫色包袱皮内的清显的那本《梦日记》。

反复翻阅,早已“韦编三绝”,本多用笨拙的双手仔细将日记重新缉好。日记中依然跃动着清显仓促间留下的青春的笔迹。不过,三十年前的墨水有些变黑了。

是的,正如本多记忆的那样,清显把暹罗的王子们接到宅邸后,不久就做了个色彩鲜明的梦,他将这个梦记录下来了。

清显“头戴又高又尖、镶满宝石的金冠”,打坐在面对废园的宫居中一张豪华的椅子上。

由此看来,梦中的清显成了暹罗王族的一员。

梁上站满众多的孔雀,不时落下白色的粪便。清显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戴着王子的翠玉戒指。

这只翠玉戒指中间,浮现出“小巧而可爱的女子的容颜”。

这正是尚未一睹的那位神经质的小公主的容颜。戒指中映出的这张脸孔,也可以看作是清显自己的脸孔。由此可知,公主是清显乃至勋的转世,已经是不容怀疑的了。

他把暹罗的王子们接到自家来,听他们讲述故国那些金光耀眼的故事,不管谁都会做梦的,这没有什么奇怪。然而,本多凭着反复的经验,他不得不相信清显的梦获得了应验。

这是不言自明的事。一度超越了不合理,其余的道路就会豁然开朗。那些勋未能说出而本多也终于不得而知的事情,抑或勋在那漫长的狱中的夜晚,曾经做过关于热带女子的梦吧。

***

菱川依旧悉心照料着出门在外的本多的生活。在本多的协助下,那场官司进展得很顺利,因为本多发现问题出在泰方。

依据英、美、法等国家制定的《泰国民商法》第四百七十三条规定,商品的瑕疵属于下列情况,卖方可以不负责任。

(一)买方在成交时已经发现瑕疵,或者,一般人只要稍加注意不难发现此种瑕疵。

(二)交货时,瑕疵已经明确,或者买方无条件接收。

(三)货物由公开拍卖售出。

——本多经过调查,发现泰方就(一)(二)两项条款上发生失误,只要收集证据,攻击这一弱点,根据事实,或许可以迫使对方撤诉。

五井物产公司自然十分高兴,而本多也放下心来。他打算趁这个时候拜托菱川,协助自己办理谒见公主的手续。

不过,菱川依然心事重重。

本多有生以来,从未想过要结识艺术家,事实上也没有过一次来往。何况在这个遥远的国度,更没有料到同一个半吊子艺术家打交道。

更使本多为难的是,对于自己这个人地两生的游子,菱川可谓关怀备至,有求必应。尤其是在这个不走正门的国度,菱川是个通晓所有后门暗道的不可多得的向导。他本人也知道自己是个无可挑剔的完美的导游。

然而,菱川过去究竟写过什么作品,则没有人知道。但他却摆出一副无可救药的艺术家派头。他一方面靠导游而生活,一方面又从心里蔑视自己所陪同的“俗物”。从他那滑稽的表情上,可以一眼看出这一点。所以本多也甘愿装出菱川心目中所描绘的“俗物”的样子来。当着菱川的面,本多喜欢谈论留在日本的妻子和母亲,以及没有孩子而深感遗憾什么的。看着菱川一脸的真诚和悲悯,本多觉得很有趣。

实际上,在本多看来,较之清显和勋的一生所表现的未成熟的美,艺术和艺术家所显露的未成熟,以及以此作为他们事业本质的未成熟,就更加奇丑无比了。他们将背负这个包袱活到八十岁。可以说,他们是把身上的尿布当宝贝推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