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6页)

“最微妙的东西,最细枝末节的、富于神经质的美的判断(我是指云彩边缘无可形容的、芳醇的橘黄的曲线),同广袤天空的普遍性相互关联,将最内面的东西通过色彩显露出来,再同外部结合在一起,那就是晚霞啊!

“就是说,晚霞在表现,惟有表现才是晚霞的机能。

“人的一点点羞耻、喜悦、愤怒、不快,形成天空的规模。人的内脏通常看不到什么色彩,由于施行大手术,从而外向化,扩展到整个天宇。最细微的关怀和殷勤,同世界之苦相结合,到头来,苦恼本身变成瞬间的狂躁,人们白昼所怀抱的无数小理论,卷入天空感情的大爆炸以及由此所引起的华丽感情的恣意放纵之中。人们觉察到一切体系的无效。就是说,这些都被表现出来了……持续了十多分钟……接着,结束了。

“晚霞是迅速的,它具有飞翔的性质。说起晚霞,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啊!犹如振翅飞行中吸食花蜜的蜂雀,不时闪动着彩虹的羽翼,世界从墙缝里窥见了飞翔的可能性,晚霞下面的物象都在陶醉与恍惚之中交相飞舞……然后坠地而死。”

——本多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菱川的谈话,一面朝河对岸望去,暮霭沉沉,天空只在地平线上保留着些微的光亮。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吗?而远方就是晓寺!

***

本多昨天早晨起个早,雇船到对岸参谒了晓寺。

去晓寺的最佳时刻就是赶在日出时分。周围的天色尚在微暗中,只有塔的尖端享受着光明。前方吞武里密林百鸟喧呼,鸣声聒耳。

越走越靠近,他逐渐看清了这座塔上密密麻麻镶满无数枚红蓝等颜色的中国制彩绘瓷碟。有几段是用栏杆间隔开的,一层的栏杆是红褐色,二层是绿色,三层是紫褐色。镶嵌的无数瓷碟上描绘着花朵,有的以黄色的小碟做花蕊儿,周围用瓷碟摆成花瓣儿。有的将淡紫的瓷杯反转过来做花蕊儿,围上一圈儿彩绘的瓷碟做花瓣儿。这些瓷碟花朵高悬天际,接连不断,而叶子皆由瓷瓦组成。而且,白象们的鼻子从塔顶向四方垂挂。

这座塔重重叠叠,反反复复,使人看了感到窒息。那充满色彩和光辉的高度,层层堆积,细细刻画,直达塔顶,头顶上仿佛压抑着多重的梦境。陡峭的阶梯,无间隙地深深埋在花纹里,每一层都由人面鸟支撑。那一层一层的塔身,都被多重的梦、多重的期待和多重的祈祷压碎了,一方面又重新堆积,向空中扶摇直上,再度造就一座色彩绚丽的佛塔。

那千百只瓷碟所形成的千百个小小的镜面,迅速承接住从湄南河对岸最初照射过来的曙光,这座巨大的螺钿装饰,立时散射出灿烂的光辉。

这座塔永恒存在,一直起着以色彩作为晨钟的作用。那轰鸣着迎接黎明的色彩!它具有和黎明同等的力量,同等的厚重,同等的破裂感。

赤褐色的朝霞照射着土红色的湄南河,这座辉煌的佛塔投影于霞光之中,预示着这一天又是个炎热的日子。

***

“寺院看得够多的了,今夜陪您到一个有趣的地方去。”

本多茫然地遥望着暮色笼罩的晓寺,菱川对他说道。

“卧佛寺、玉佛寺,您已看过了,参拜云石寺不也顺道看了摄政王参拜的场面吗?昨天早晨,又去看了晓寺,照这样简直没个完。看了以上这几处也就足够啦。”

“是啊。”

本多暧昧地回了一句。他一直沉浸在冥想中,讨厌别人打扰。

当时,本多想起那本很久没有触摸过的清显古旧的《梦日记》,放进了包里,以便旅途无聊时再看一遍。到这里之后,因为天气炎热,心情郁闷,一直没有阅读。然而,过去读后留下来的那种梦中鲜丽的热带风光,依然清晰地印在脑里。

本来,繁忙的本多,此次应邀到泰国来,并非只是为了公务。他通过清显认识了暹罗两位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龄,详细旁观了王子和月光公主恋爱的悲惨结局,以及那只翠玉戒指丢失的经过,那种作为旁观者亲自发现的强烈印象,使得那朦胧的记忆的图画,越发稳固地保留在坚实的画框之内。他早就下了决心,自己一定找时机去一趟暹罗!

但是另一方面,四十七岁的本多,内心里不知不觉染上一种习性,对于那些纤细的感动保有警惕,能够立即嗅出其中包含的欺瞒与夸张。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本多回忆着。为了营救清显所转生的勋,他抛却职务时的那份热情……而且,他尝到了“拯救他人”观念的彻底失败。

自从再也不相信拯救他人的观念之后,他反而成了一个极有才能的律师。自从抛弃了热情,对于他人的拯救越来越获得成功。不论民事或刑事,他只接受富人们的委托。本多家里,比起父辈更加富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