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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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知道曼谷的正式名称叫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

“名字是这样的:库伦格·泰普·普拉·马哈纳空·阿蒙·拉塔那库辛·马欣塔拉·西阿尤塔亚·马富马·波普·诺帕拉·拉查塔尼·普利劳姆。”

“是什么意思?”

“几乎翻译不出来,就像这里寺院的装饰,徒见金碧辉煌,徒显繁文缛节,只不过为了装饰而装饰罢了。

“库伦格·泰普,是‘首府’的意思。波普·诺帕拉,是‘九色金刚石’,拉查塔尼是‘大城’,普利劳姆是‘心地善良’的意思。挑选这些华丽美艳的名词和形容词,就像把宝石串成项链一样。

“臣下对国王陛下回答‘是’,按照这个国家的繁杂礼仪,用这样的说法:

“普拉普特·乔·卡·科拉普·普洛姆干·萨伊库拉欧·萨伊·库拉莫姆。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的意思。”

——本多深深靠在藤椅上,好奇而又随意地听菱川神聊。

五井物产委派这位无所不晓、却又龌龊不堪的破落艺术家为本多充当翻译兼向导。年届四十七岁的本多认为,客随主便,尤其在这个炎热的国度,是自己对自己的礼让。

本多是应五井物产公司的邀请来曼谷的。在日本谈妥一笔生意,根据日本法律签订合同之后,在外国因索赔发生争议时,即便案子提到外国法庭上审理,也会产生国际私法上的问题。何况外国律师对日本法律一概不知。逢到这种时候,时常会从日本邀请具有权威的律师,向对方律师详细讲清日本法律,以便有助于打赢官司。

这年一月,五井物产向泰国出口十万箱“卡洛斯”解热剂,其中三万箱受潮变色而失效。事情发生在有效期之内。这种关系民事诉讼的不法行为,应该按照不履行债务加以处理。但对方却以刑事案件的欺诈罪提起诉讼。五井物产对于药品承包公司所发出商品的瑕疵,当然应负民法七一五条中的“无过失赔偿”的责任。这种国际私法上的纷争,无论如何,都需要像本多这样有能耐的本国律师的襄助。

本多被安置在曼谷最负盛名的东方酒店(当地人称为东洋宾馆)的一间居室,这里可以眺望湄南河美丽的风景。房间天花板上虽说有白色的大吊扇送风,但是到了晚上,他就走到河边的庭院里,贪婪地享受河风仅有的一丝清凉。本多一边同前来陪伴他夜游的菱川饮着饭前酒,一边听凭菱川畅谈下去。慵懒的本多,指头拿着汤匙都显得重,至于同菱川搭话,比起一只银匙就更显得重似千斤了。

太阳从河对岸晓寺的彼方沉没下去了,然而,广大的晚霞映衬出两三座高塔的剪影,此外,尽情占据了吞武里密林平缓景观上浩渺的天宇。碧绿的密林,此刻如海绵般包蕴了光线,化作一派真诚的翠绿。舢板纵横,群鸦噪晚,河水沉滞不动,变成脏污的玫瑰红。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啊。”菱川说。他在陈述一件事情时,通常总是先顿一顿,以便窥视对方的反应。较之他的哓哓不休,本多对他这种故意卖关子的停顿更加反感。

菱川生着同泰国人一样黧黑的面孔,但泰国人的肌肤并不像他那般纤弱、憔悴。他使自己一侧的面颊映着对岸的残曛,反反复复地述说着。

“所谓艺术,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一切美好事物的燔祭。长久延续而来的白昼的理性,由于晚霞那种无意义色彩的浪费而消泯,被看作永无止境的历史,也突然觉察自己的终末。美充塞于眼前,使得人世间所有的行为变作徒劳。遥望那绚丽的晚霞和狂奔的彩云,‘更好的未来’之类的谰言顿然褪色了。眼前的东西就是全部,空气充溢着色彩的毒素。什么开始了?什么也没有开始。有的只是终结。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本质的东西。诚然,夜是有本质的。这是宇宙的本质,是死和无机物存在的本身。白昼也有本质。人的一切都是属于白昼的。

“所谓晚霞的本质等是不存在的,那只是游戏,是一切形态同光和色无目的而严肃的游戏。请看那紫色的云,大自然很少举办浓紫等色彩的盛筵。夕暮的云霞是对左右对称的污蔑。此种秩序的破坏,是同更根本的破坏结合在一起的。假若昼间悠悠的白云,变成道德崇高的比喻,那么可以为道德涂上色彩吗?

“艺术比任何人更早预见每个时代最大的终末观,并准备亲身加以实现。在这里,美酒佳肴,玉体彩衣,大凡这一时代人们对于所能想到的最大限度豪奢的追求,都一起获得完美的终极的体现。所有这一切,都期盼着一种形式,一种短时间里使得人的生活被劫掠尽净和席卷一空的形式。那岂不就是晚霞吗?它为着什么?其实,它什么也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