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3/4页)

在微暗的灯光下,在发霉的铺席上,勋确实看到了自己的火焰。衰退的花瓣儿尽皆腐烂,只有坚挺的花蕊结成一束,放射着光辉。仅凭这锐利的花蕊,就能刺破青天的眼睛。梦想越清瘦,就越能坚强地紧紧靠在一起,从而形成一种不给理智留有间隙的坚固的杀戮的玉髓。

“真是一群好青年,靖献塾的年轻人惭愧呀!”佐和说话学着《讲谈俱乐部》上的语调,阴阳顿挫,滔滔不绝地大讲起来了:

“我今天晚上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加入同志们一伙儿;要么被大家杀掉。假若放过我,那是很危险的。因为你们不知道我会到处说些什么,因为我还没有起过誓。喂,大家要么彻底相信我;要么彻底怀疑我,二者必择其一。如果我能起些作用的话,还是相信我更为明智。如果大家怀疑我,那肯定对你们有害。怎么样?诸位。”

勋没有立即回应。令他惊奇的是,佐和独自大声地开始起誓了:

“第一,我们要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攘除邪神奸鬼;

“第二,我们结成莫逆之交,同志相扶,共赴国难;”

勋倾听着佐和朗朗起誓中的语句,其中“莫逆之交”这个词儿,刺疼了他的心胸。

“第三,我们不谋权力,不顾立身,以万死誓做维新之基础。”

“你怎么知道起誓的用词的?”

勋的问话里掩饰不住幼稚的不平之气。佐和以一副和那肥硕、迟钝的身子颇不协调的猎人般的机敏,瞬时间抓住勋的幼稚,他说道:

“凭我的灵感知道的。好啦,我已经起誓了。要不要按血手印呀?”

勋倏忽瞥了一眼同伙儿,留着稍许髭须的嘴唇现出一丝苦笑:

“佐和君真是了不起!好,做我们的一名同志吧。”

“谢谢。”

佐和喜形于色,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实在有些失态。勋这才注意到他长着一副像他那经常洗涤的衬衫似的白牙。

——今晚的会议很有收获,佐和苦口婆心地说服大家,不要指望发布什么戒严令,而应该一门心思投入暗杀活动。

正义的锋刃只需在黑暗中倏忽一闪,人们从刀光中就能得知黎明就要临近了,他们将会明白,日本刀的一闪就像崚嶒的山顶上一抹淡蓝的曙光。

佐和说,暗杀者必须是孤独的。在场的十二个人,必须具有杀戮十二个人的可怖的勇气和决心。十二月三日这一天不用改变,既然变电所袭击的计划没有了,那么比起夜间实行,不如利用凌晨一段时间。这个时刻,那帮家伙经过一段老年的轻睡,昏花的老眼即将从寝床上醒来:这个时刻,晨光熹微之中,可以依稀辨别出他们的模样儿;这个时刻,他们也许枕在枕头上,一边聆听一天里麻雀最初的鸣叫,一边计划着今日如何在全日本刮起一股统治者的毒雾……我们应该抓住这样的时刻。现在,个人就要一个个查清那帮家伙睡觉的场所,应当以冲天火焰般的热诚完成这项任务。

暗杀计划参考佐和的建议变更如下,财界巨头将因此全部肃清:

藏原武介——佐和

新河亨——饭沼

长崎重右卫门——宫原

鳟田信久——木村

八木升之助——井筒

寺本宽——藤田

大田善兵卫——三宅

深谷龙——高濑

乡田稔——井上

松原贞太郎——相良

高井源次郎——芹川

小日向利——长谷川

这张名单网罗了日本金融资本家和产业资本家之重镇,财阀以下的重工业、钢铁部门和轻金属部门以及造船部门代表人物的大名赫然列于其间。他们一朝之死,必将给日本经济带来重挫。

佐和巧舌如簧,居然能使藏原的名字归于自己名下,勋对他这一手惊叹不已。

“藏原家屋后九时到早晨八时,没有警官上岗,袭击最容易得手,就请让给年长的我吧。”

正由于藏原家戒备森严而勇气倍增的井筒,仅仅听了佐和一句话就乖乖退让了。

“今后,我每天都来教给你们行刺的要领,可以做一个稻草人。不管做什么,最重要的是练好本领。”佐和说罢,两手插进裤兜,掏出那把勋曾见过的裹着白鞘的短刀。

“我来教吧……好吗?敌人就在那边,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日本人,遇到恐怖就发抖,可怜、寻常、上了年纪。千万不可有怜悯之心。这些家伙的恶行连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已经在他们身上牢牢地扎根了。应当看到他们的恶,看到了没有?看没看到恶,是成功与否的关键。摧毁肉体这道障碍,攻击他们盘踞在体内的恶。怎么样?好好看看吧。”

佐和面向墙壁,猫起腰做好了准备。

在一旁看着的勋觉察到,这样全身用力冲锋之前,必须跨越几条小河,这些灰暗的小河,不断流淌着从上游工厂排泄出来的矿毒般人性的渣滓。啊,河上游转动着西欧精神的工厂,昼夜不息,灯火灿然。那家工厂的废液藐视崇高的杀意,使得碧绿的杨桐叶枯萎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