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十一月七日,堀中尉下来通知,要勋独自一人尽快到旅馆去。勋去了,只见中尉坐在那里,也没有换下军服,和平时有些异样。勋一走进房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先去吃饭吧,已经给楼下说好了。”

中尉说着站起身来,打开电灯。

“还是先听听指示吧。”

“哎,不必着急。”

这是一件八铺席大的简素的房间,没有一件家具,灯光照得亮堂堂的,就像个大空盒子。房里很冷,又没有点燃火钵什么的。紧闭的障子门外走廊上,特意踏得山响的脚步声正向这里走来,然后又后退几步,站在楼梯上喊道:

“喂,老爷子,快点儿送饭来。”

一阵吼叫之后,那脚步声又从门前经过,渐渐走远了。

“那个中尉住在对面房子的一头,放心吧,我们的谈话他听不见。隔壁的房客这一周值班。”

这话听起来毫无意义的遁词,勋不是来说话的,而是来听取意见的。

堀中尉点起一支香烟,用粗大的手指揪去粘在唇边的烟草,然后将空空的金蝙蝠牌的盒子揉作一团儿。透过手指的间隙,可以窥见绿底上金蝙蝠的翅膀,在中尉的掌心里悲惨地断成两截。中尉曾经说过的每月八十五元的薪水,还有住在这座旅馆内的寂寥之感,伴着一股寒气,从揉搓烟盒的声响里升腾起来。

“出什么事了吗?”

勋先开口了。

“嗯。”

回答只有一个字。

“我懂了,计划露馅了吧?”

勋到底说出了极不愿意说出的预想。

“不,不是,这一点可以放心。其实,我马上被派往满洲。命令已经下达,三联队只有我一人。这是机密,只给你一个人说,我要去满洲独立守备队。”

“什么时候?”

“十一月十五日。”

“……只有一周时间了。”

“对。”

勋感到眼前裱装着白纸的障子门正向自己倒来。

事到如今,竟然失去了中尉的指挥。尽管不是一切全仰仗中尉,但军人的指挥对于纵火焚烧日银,具有不可预测的作用。不仅如此,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关于如何制定详细的战术和步骤,都需要有中尉的一一指导。勋只有精神而无技术。

“能不能延长出发的日期呢?”

勋的话表达了他的无法抑制的依恋情绪。

“这是命令,决不能改变。”

中尉最后的一句话,在两人之间造成了长久的沉默。勋的心里千方百计地搜寻着中尉应有的形象。他觉得,中尉一旦走近希望,就会超越常识,转变为一位众望所归的人。这就是奋起之前加屋霁坚式的英雄的决断。他幻想着,中尉会突然辞官做个地方平民,投身于指挥少年起义之大业。那个夏日的午后,在四面蝉声聒噪的道场上,勋和中尉练习剑道时,发现他的眼里充溢着这样的气魄。

或许中尉已经在心里做出决定,在充分耍弄勋一番之后才肯表明心迹吧?

“那么,中尉就不能参加了,对吗?”

“不……”

中尉立即否定,使得勋眼睛突然发亮了。

“那么,还是能参加了?”

“不,军令如山,如果能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前举事,我当欣然参加。”

听到这话时,勋突然想说,那可来不及,不过他马上明白了中尉的意思:中尉已经无意参加了。这一周之内,是不可能举事的。中尉对此也明明知道,他只是这么说罢了。中尉事实上已经不可能参加了,但他这么绕着弯子说话,使得勋对他更感失望。

中尉依然穿着军装,转念一想,这也是有原因的。他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显示出难以侵犯的威严来。事实上,坐在简陋矮桌对过的中尉,两膝闭拢,挺起穿军服的胸脯,看上去宽阔而厚实的肩膀上,肩章闪闪发亮,鲜红的步兵领章上镶着金色的“3”字,坚毅的下巴向内收紧。为了表明不能助一臂之力,更要比寻常夸示一下力量。

“那是不可能的。”

勋回答道。这样的回答不是失败,他感到,正因为这样回答,很快就进入一片未曾想到的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里了。

中尉似乎没有注意勋瞬间里的变化,看他有些颓丧,便理直气壮地说:

“要是不可能,那就停止吧,好吗?我对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有很多疑问,比如,整个安排比较粗疏,参加的人员太少,根本不可能迫使当局发布戒严令,还有,时间过早……我越来越感到难以实行。如今,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一边。你们的志向很可贵,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帮助你们,不过,现在举事绝对不利。怎么样?等等再说吧。所以,我这次急速的调动,或许是天意命令我们停止。我去满洲也不会太久,等我回来再说。到那时,我一定参加。利用这段时间,你们可以充分研究制订作战计划……我在满洲,也会想到同你们这帮年轻人进行愉快地交流的……怎么样?听我的忠告,坚决停止吧。一旦觉悟,立即回头,那才是好男儿啊,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