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四谷左门町一座新租的秘密房子里,同志一伙人正等着勋的归来。中尉既然将勋一个人单独找了去,看起来肯定有重要的指示下达。

这座密室的隐语叫“神风”,和“神风连”有关系。如果说到“神风”集合,那就意味着到这座租来的二层楼建筑的房子里开会,这地方距离左门町市营电车站一百米左右。

后来才知道,房东为何乐意把这座房子轻易租给学生。原来今年夏天,这里有人吊死了,此后一直租不出去。南侧直到楼上,镶着一色的竹子壁板,只有两扇小小的窗户。奇怪的是,走廊设在东边。据说先前的住户搬家的时候,老太太不愿离开,在楼梯的扶手上拴根绳子吊死了。这是相良从附近面包店的老板娘听说的,相良又告诉了大家。当时,面包店的老板娘,将夹心面包满满登登塞进一只纸袋子,撮住袋口两边的提梁灵巧地转动了一圈儿,然后交到相良手中。她一边做着这一切,一边把这件事一五一十讲给相良听。

勋推开入口的障子门进去,这些身穿蓝花布衣服的青年,一听到响动,就一起拥挤在二楼楼梯口昏暗的角落里。

“怎么样了?”

一厢情愿的井筒,高兴地发出满怀期待的声音。勋默默从他身边穿过,使得大家倏忽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楼上走廊尽头,有一只上锁的柜子,那是专门保存武器的。勋每次来这里,一定叫相良打开钥匙,重新检点一下日本刀的数目,这已经成了习惯。今天他倒忘了,径直走进了房间。一坐下来,肩膀上被雨淋过的学生服湿漉漉的,浑身冰冷。旧报纸上散落着大伙儿刚吃过的花生壳儿。这种富有神经质的干果儿,外壳上的纹路在灯光下闪现着黯淡的灰白。

勋盘腿而坐,大伙儿在他身边围成一团。勋不经意捏起一个花生果儿,用指尖儿一挤,壳儿裂开来,两粒花生米受到手指的压力,依然各自卡在两瓣儿荚里,轻轻晃动。

“堀中尉调往满洲了,不仅不能帮助我们,还强制我们停止举事。飞机方面的志贺中尉也脱离开了。因此,我们同军队的缘分断绝了,我们应该考虑今后怎么办才好。”

勋一口气说到这儿,目光峻厉地环视一下大伙儿的表情,感到他们的情绪就像满满一池子水,猝然耗干了一般。只有这个时候,“纯粹”才成了裸体。能够体会这一点的,也只有勋自己了。

井筒表现出他轻快的美好的一面,他兴奋地涨红了脸,简直就像听到喜讯一样,增强了勇气。

“我们可以修订一下计划,没有必要变动日期。现在就靠精神和气魄了。军人嘛,他们只想着自己升官晋职。”

勋注意大家对他的一番话作何反应,可是什么也没听到。就像竹丛中的小动物一般,各人平心静气地保持沉默。对于勋来说,这种沉默尽管显得有些残忍,但也没有什么奇怪。他觉得,现在只能蛮横地行使自己的力量了。

“井筒说得对,如期举行!归根结底,撇开指挥问题不谈,也仅限于两件事:不能指望飞机撒布檄文了;那几挺机关枪也搞不到手了。檄文继续印,改用别的方法撒布。油印机已经买到了吧?”

“明天买。”

相良回答。

“好,我们有日本刀。昭和神风连坚持到最后,靠的也是日本刀,首尾一贯。攻击计划要缩小,攻击精神要加强。我相信,既然大家都立过誓,一定会跟着我一起干的!”

对此,大伙儿齐声表示赞同,但气势不像勋所预想的那样高昂。本应一尺高的火焰,实际上还要低一二寸,这种微妙之差,犹如冷冰冰的刻度,清晰地印在他的心里。只有芹川一人特别突出,他一脚踢散花生壳子,走过来喊道:

“干吧!干吧!”

他紧紧握住勋的手,摇晃着,照例是热泪盈眶。勋感到,这个青年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是在吵嚷着推销自己令人厌烦的情绪,他现在想要的不是这些。

——当夜,大伙儿就如何缩小计划商量到很晚。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放弃袭击日银;一派主张不放弃,最后没有得出结论,打算明天晚上继续协商。

大家回家之前,濑山、辻村和宇井留下来还有话要和勋说,相良和井筒也想一起留下,勋打发他们先走了。负责值班的米田和榊原,也暂时到外头回避。

四个人再次回到没有一点火气的房间。勋即使不问也明白他们三个要说些什么。

“一高”学生濑山,抢在另外两个人头里,自己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频频低伏着长过粉刺的粗糙的面颊,一边用火钳拨着火钵里熄灭的成块的灰烬,一边瑟瑟缩缩地讲述着。

“我呀,请你相信是出于友谊的动机才这么说的。论起举事,我认为应该延期。我之所以没有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来,是怕大家误会,认为是给讨论举事为前提的集会泼冷水。我们到底是在神前起过誓的啊。不过,起誓也是以情况没有大的变化为条件的。这和签订合同的精神是一致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