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2/3页)

父亲抢先夺回书,站了起来。

刹那间,父子四目对视。勋发现,父亲的目光小心翼翼,缺乏勇气。然而,他的眼里满含怒火,心中仿佛万马奔腾,铁蹄滚滚。

“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吗?”

饭沼把那本《神风连史话》扔到院子里,橙色的闪光的水洼四处飞溅。作为宝贵礼物的书本沾满泥水,横躺在地上。看到自己最为神圣的东西沉落于泥水的瞬间,勋又面对着眼前的墙壁俄而炸裂般的新鲜的愤怒,不由握起了拳头。父亲战栗了,他的巴掌狠狠打在儿子的面颊上。

听到动静,母亲进来了。美祢感到房子里站立着两个男人巨大的身影。瞬间里,她看到痛打儿子的饭沼,身上的浴衣襟裾凌乱,被殴打的儿子的衣服反倒齐整。明丽的夕阳照耀着远处的庭院,美祢不由联想起这位将自己打得半死的丈夫愤激的心情。

美祢从榻榻米上滑进父子二人中间,喊道:

“勋儿,你想干什么,快向爸爸认错。看你那副对父母气呼呼的样子,要干什么?快快跪下来,认个错!”

“您看那儿。”

勋没有捂住面颊,单腿跪在榻榻米上,拽着母亲的衣袖,要她转头看看院子。美祢听到头上的丈夫狗一般气咻咻直喘。比起明亮的庭院,屋内一片漆黑,晦暗的半空里飘满了一种怪异的气息,令人不敢仰视。美祢神情恍惚,她回忆起往昔侯爵家中的那座书库。

她似乎在说梦话,声音低微:

“赶快认错呀,快!”

她一边絮叨,一边徐徐睁开眼睛。鲜明的物象,变成半浸在水洼里的灿烂的朱红和暗绿的织锦。美祢愕然了。那片夕阳辉映下浸泡在泥水里的锦缎,使她觉得仿佛是自己受到责罚。美祢甚至一下子想不起来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宫殿下传过话来,请他们星期天晚上前往,堀中尉伴随勋前往芝地的亲王府邸。

洞院宫家里连连遭遇不幸事件的重创,本来就不太健康的兄长薨去之后,父母也相继辞世,宫府仅有一位治典王殿下继嗣。而今,殿下赴任外地,在宅留守的只是王妃殿下和王子、公主们。妃殿下出身公卿人家,温淑、文静,平素的亲王府并不显得寂寥无奈。

勋从旧书店购得颇难入手的《神风连史话》第三册,用一张鸟子纸裹好,再用毛笔题上“敬献”二字,夹在穿着夏季学生服的胳肢窝里,跟在中尉后边。这是第一次瞒着家人外出。

宫府大门紧闭,门灯昏暗,使人感觉不出大户人家豪华的气氛。耳门敞开着,警卫室的灯光泄露在石子地面上。中尉钻进耳门时,军刀刀鞘碰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响声。

警卫室虽然预先得知中尉来访,但仍然需要用内线电话联络请示报告。就在这段时间里,勋听见群集于古老房檐门灯上的飞蛾、羽虱和甲虫搏动的声音,这才感到包围整座府邸的林木,以及月色溶溶下的鹅卵石坡道,是多么幽深而静寂。

不久,两人已经行进在石子坡道上了。中尉的长筒靴发出夜行军般颇带粘着力的足音,勋感觉到白昼里灼热的空气,依然微微残留在石子路底下。

横滨的别墅处处呈现西洋风格,与此相反,这里的本府却是日本风格,玄关上面的元宝形屋顶,沉稳地压在月夜中白色的停车台之上。

宫府事务官的办公室好像就设在玄关一旁。那里已经关了灯,出来接待的老执事,将中尉的军刀存放妥帖,便为两个人引路。府邸里不见一个人影,铺着枣红地毯的走廊一侧,镶嵌着洋式的腰板。执事推开黑暗中的门扉,摁了摁开关。房屋中央重重悬挂的玻璃吊灯,蓦然大放光明,照耀着勋的两眼。无数玻璃片在半空里玲珑透剔,宛若一团光洁氤氲的彩雾。

中尉和勋收紧双膝,坐在蒙着白麻布的扶手椅上。旋转的电风扇朝着面颊吹来一股股温热的风。纱窗上似乎爬满了蚊虫。中尉沉默不语,勋也不发一言。不一会儿,送来了冰镇麦茶。

墙壁上悬挂着描绘西洋战场情景的巨幅葛布兰壁毯。马背上骑士的枪尖儿,刺穿了仰面倒地的徒步而行的士兵的胸膛。胸膛里喷涌而出的鲜血,已经陈旧、褪色,呈现着暗红的颜色。看上去,很像一片古旧的包袱皮儿。勋想到,血和花都容易干枯和变质,这一点十分相似。正因为如此,血和花可以转化为名誉而延续生命,而所有的名誉皆为金属。

门扉敞开来,身穿白麻布西服的治典王殿下出现了。他丝毫不显得矫揉造作,而是举止大方,言语随和,使得房间里多少有些僵硬的空气变得轻松起来。然而,中尉瞬间里站在椅子旁边,纹丝不动,勋也跟着他学。

勋平生第一次如此近在咫尺地刹那间亲眼看到皇家人士的身影。殿下身个儿不太高,一副显得有些刚愎自用的体格,西服下边的腹部突出,上衣的纽扣紧绷绷的,肩膀和胸脯都很厚实,白麻布的西服佩戴着橘黄的领带,一看就是一副政治家的姿态。然而,毫不逊色的浅黑的面孔,二分长的头发,英俊的鹰钩鼻子,威严的细长的双眼,鼻下蓄着的漆黑的八字胡须,可以说军人威风和贵族品味兼而有之。目光炯炯,光芒射人,给人的感觉是个不太转动那双眼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