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松枝侯爵已经处理好镰仓终南别业,决定到轻井泽度夏。新河男爵在轻井泽也有一座广大的别墅,他邀请松枝侯爵去吃晚饭。这时候,惟有一件事情使他感到不满意,那就是应邀的客人都是被“攻击”的对象,惟有松枝侯爵从未遭受过“攻击”。

不用说威胁信了,就连措辞平和的信件也没有收到过。左右两翼的陌生人都和他不通音信。每当稍带革新意味的法案审议通不过时,这位已逾还历之年的贵族院议员,总会助上一臂之力。他这样做却没有引起任何反应。这太不可思议了,回忆起过去种种事情,侯爵只有一次蒙受右翼的攻击,那就是十九年前饭沼写的那篇署上名字的怪文。把这些集中起来想想,可以推知,后来侯爵能过上那种很不自然的和平的日月,不是别人,正是攻击他的人饭沼暗暗保护了侯爵。

这种推测深深伤害了侯爵的自尊,他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以侯爵的地位,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查明真相,假如结果正像所推测的一样,那么证明确实受到饭沼的恩惠,从而引起双重的不愉快;要是推测错了,那就更加令人扫兴。

尽管如此,新河家的晚宴总是搞得很隆重,宴会期间,每位客人的便衣警察保镖同时在隔壁的屋子里用餐,他们的人数和客人们的人数不相上下,因而,新河家必须同时准备截然不同的两套餐具和两种饭菜。这些保镖身上剪裁失当的龌龊的西服,尖厉而不沉稳的视线和卑俗的相貌,只顾默默咀嚼、稍有响动便一齐转头四顾的猎犬般的表情,饭后争相伸手抓起牙签剔牙时的悠然的神态……所有这一切,都在这些警察保镖的晚餐席上大放异彩,显得更胜一筹。然而可悲的是,在这些人当中唯独没有松枝侯爵的保镖。

侯爵不希望人为地改变这种尴尬的境况。既然警察认为侯爵身边绝对安全,自己再要求什么护卫,岂不给人落下笑柄?

侯爵最不愿意所面对的事实是,眼下这个时代,一个人的人身危险,正是这个人现时权力的保证。

因此,尽管距离不远,本可以安步当车,但侯爵夫妇还是乘坐自家的林肯轿车前往新河别墅。为了保护丈夫时时疼痛的右侧膝关节,夫人在他膝头叠放了毛毯。这是因为新河家老是习惯在户外吃饭前酒,直到太阳落山,气候变凉。当时,负责保卫的便衣警察要在以浅间山为借景的广阔庭院中的白桦林里站岗,一直站到天黑看不清人影。上司提醒他们不要太显眼,这样反而使他们仿佛成了暗中瞄准院中每位用餐者的刺客了。

新河男爵已经年过五十了,住在这座爱德华特风格的别墅里。男爵每天早晨最先阅读的是比日本报纸早到的《泰晤士报》的社论。就像英国殖民地的外交官一样,他有半打白麻布西装,每天都要新换一套。

男爵夫人对于她自身的唠叨数十年一直在继续。如今,夫人感到每天都能从自己身上发现新鲜的惊奇,但她决不愿看到自己一点点肥胖起来。

她对“新思想”已经厌倦,以“青踏派”为后盾的“天火会”很早以前就遭到废弃。她察觉“新思想”的危险,是因为发生了这样一个案件:女大毕业参加共产党的侄女儿,获得保释后回家的当天晚上,切断颈动脉自杀了。

尽管这样,夫人依然浑身充满精力,不可能将自己当作“灭亡的阶级”的一员。可怕的是,打从那位只会说些风凉话、不知道如何斗争的丈夫被列入右翼黑名单之后,他们受到来自左右两方面的敌视,仿佛白皮肤的文明人士被迫呆在野蛮之国,一半出于好奇,一半想“回”伦敦去。

“我越来越讨厌日本了。”

这句话一时成了男爵夫人的口头禅。一位到印度旅行的朋友,告诉她自己所认识的印度人家的孩子,手伸到玩具箱里,被箱子底下的毒蛇咬死了。

“这正像日本啊。”夫人说,“只是插进一只手玩玩,没想到给躲在箱底的毒蛇咬着了。一个天真无辜、清清爽爽的人,竟这样给咬死啦。”

晴朗的傍晚,静静传来凄切的蝉声,空中一隅,远雷轰鸣。前来作客的五对夫妇都到齐了。松枝侯爵坐在藤椅上,夫人将毛毯展开盖在他膝头,火红的苏格兰条纹在草坪的黄昏里灼灼耀眼。

“政府在一两月之内不得不承认满洲国,总理已经有了这个主意。”

客人中一位大臣说。接着,他转向侯爵:

“听说前些时候,您见到百岛伯爵的公子了,是吗?”

侯爵只在嘴里“嗯”了一声。“这个人和对面的客人谈论满洲国,又和我谈论纳养子的事,倒是挺会做人的。”自从清显死后,侯爵夫妇一直谢绝别人介绍养子,最近因为心灵受挫,才听了宗秩寮的规劝,稍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