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勋打算在拜见洞院宫时带上《神风连史话》,以此来表述自己的志向,但又不好说借给他,所以准备买一本新的呈送上去。他开始求母亲了,请母亲尽量挑选一块素雅的锦缎,将书包装起来。于是,母亲精心地缝制起来。

这事被父亲知道了,饭沼把儿子叫到跟前,不允许他去拜见殿下。

“为什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必要讲明缘由。”

饭沼内心深处的感情郁结是多么缠绵难解,这是儿子所无法知道的。宫殿下和清显的死具有怎样的关联,更是勋无法弄明白的。

饭沼很清楚,自己发怒是因为没办法说服儿子,饭沼的怒气越来越无处排解。当然,以往的那件事,宫殿下自是一个受害者,饭沼百分之百地知道这一点,可是一旦追溯清显间接的死因,饭沼的内心总是归结于尚未一见的宫殿下身上。如果没有宫殿下,如果当时宫殿下不在那里……饭沼老是在这个圈子里打转转。事实上,要是没有宫殿下在,清显的优柔寡断,无疑反而更会促使他失掉同聪子结合的机会。饭沼不知道事情详细的经过,心里只是一味怪罪宫殿下。

事到如今,饭沼依然为自己的政治信条和作为信条源泉的热情,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而苦恼。从少年时代起,饭沼就对清显抱着满腔热诚,那是一种自幼所经历过的热情洋溢、时而含着愤怒和轻蔑、时而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时而像火山一般喷薄欲出的忠贞不二的热诚。从更微妙的意义上来说,那是奉献给清显的美的忠诚。那是同叛逆相差无几的忠诚,是不断孕育委屈和嗔怒的忠诚。正因为如此,才可成为一种无法用别的字眼儿命名的感情。

他继续将此称之为忠诚,那很好。不过,它离开为理想而献身依然遥远,一种难以言说的美的诱惑迫使他脱离理想。他为了对抗诱惑,一心想把理想和美结合起来,并为此而焦灼不安。一种渴望结合的强烈的必要性,产生了这样的感情。这种忠诚一开始就带有“孤忠”的影子,是置于少年饭沼面前的一把感情的短剑。

饭沼喜欢用“恋阙之情”这句话训诫门生。此时,他使这句话在唇齿之间灵活转动,令听讲的人感动得两眼放光,浑身颤抖。很明显,他的这种感动的源泉,得之于少年时代自己的体验。这是在任何其他场所都无法得到的。

饭沼不是所谓意识家,他经常把源于远方的自己感情的本质忘掉,使感情的火焰超越时间,随心所欲到处移动,一旦在喜欢的地方点起火来,自己的身子就会暂时包裹于火焰之中,品味着同样的热烈和陶醉,而丝毫不感到愧疚。如果饭沼再对自己稍加约束,就一定能够意识到自己对于感情比喻的滥用。以往,生活在本歌中的他,如今理应发觉自己醉心于模仿本歌作法,将过去出现过的某年中的月、雪、樱花,无限运用于迥然各异的风物之中。可以说,他在不自觉地使用双重意味的语言。

饭沼对于皇室的敬爱,要是有人稍加怀疑,他会立即将那人格杀勿论。他的此种敬爱之心底,始终晃动着犹如玻璃屋顶流泻的雨水般寒冷的影像,那正是洞院宫殿下的名字。

“谁领你去拜见洞院宫?”

饭沼的语气稍稍温和了些,他委婉地问道。少年沉默不语。

“是谁呀,怎么不说话?”

“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少年又默不作声了。饭沼激动起来,自己说过不许拜见宫殿下,这是老子对儿子的命令,没有必要说明理由。可是,勋不说出中介人的名字,同样是儿子对老子的反叛。

其实,作为父亲,饭沼完全可以将自己避忌宫殿下的缘由,简明扼要地告诉儿子。他可以这样说:“宫殿下是逼死自己所侍奉的少爷的元凶,不能去见他。”但是,这种如火红的岩石一般灼热的羞耻,堵在喉咙管里,使得饭沼怎么也吐不出来。

勋过去很少如此违抗父命。平素,勋在父亲面前,是个寡言少语、恭谨俭让的儿子。饭沼初次觉察到,自己的儿子身上有一种凛乎难犯的硬核般的东西。于是,他不能不沉沦于悲哀之中,在清显的教育上自己失败了,时过境迁,这次又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感受到对于儿子的教育同样是束手无策。

……就这样,父子对坐在房间里。阵雨过后的庭院,夕阳朗照,各处的水洼闪闪发光,翠绿的树木耀目生辉,笼罩着一片净土。凉风拂拂,头脑爽适,怒气像沉入清澄的水底,历历可见。勋感到这种怒气犹如围棋棋子,在棋盘上任意往来。父亲心里翻腾着的感情极不透明,依然为勋所无法理解。蝉庄严地鸣叫着。桌上放着包有朱红和暗绿织锦的《神风连史话》,勋猝然站起身把书拿在手里,默默地正要走回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