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9页)

“是我……”一声低沉粗沙的男人声,颤抖地传进来。

母亲不觉一怔。这声音有点熟悉,又很模糊。她急忙下了炕。

当她拉开朝北山的活动后窗时,一股夹着碎雪的寒风,直冲进母亲没来得及扣上衣纽的暖怀里。在此同时,跳进来一个满身是雪的人。

母亲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可是从这和六年前向窗外跳出去时一模一样的动作上,母亲辨别出来人是谁,她情不自禁地惊呼道:

“啊!是你?!娟子她爹!”

没等回答,母亲全身像没有了筋骨,瘫软地靠在站在黑暗里那人的怀里。母亲身上的温暖,融化了丈夫身上的冰雪。从她眼里流下的热泪,汇合着他身上的雪水,一块流下来!

显然,仁义更激动,好一会儿,他才很费力地说出:

“你,你们都还活着?!”

“活着。都活着!”她急忙回答。

“世道真、真变啦?!”

“变啦。真变啦!”

母亲觉着有几颗粗大的泪珠,沉重地打在脸腮上。仁义全身抖嗦着,在渐渐软下去……

母亲拉住他,赶忙让他坐到炕上。点上灯后,她又是眼泪又是笑容,对还睡着的孩子叫道:

“秀子,德刚!快起来,你爹回来啦!”

秀子立刻爬起来,揉着眼睛,一见到父亲,两手紧抱住他的大手,狂喜地叫道:

“爹,爹!你可回来了!俺想你……”说着扭回身擦着眼睛。

仁义摸着女儿的头发,嘴唇动了动,用力地笑着说:

“秀子,爹回来了。别哭。看冻着……”说着拿过棉袄披在女儿身上。

母亲闭着嘴,瞅着父女俩的悲喜感情,心里有说不出的千头万绪。

德刚还在睡着。仁义两手撑在他的枕头两端,俯着头端详儿子的脸好一会儿。母亲走上来刚叫一声:“德刚……”仁义立刻制止住她。他想多看看儿子的面容啊!

德刚已睁开大眼睛,看到在看他的人,他很惊讶,擦擦眼睛爬起来,向母亲叫道:

“妈,这是谁呀?”

仁义一把抱起儿子,激动地说:

“德刚!不认得我了?不认得爹啦?!”

德刚抱着父亲的脖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高兴地说:

“是你?爹,是你!你不像早先了,我想着你没有胡子呀!妈也从来没说爹有胡子。”

“你记性真不差,我走你才四岁呀!唉,爹老了……”

母亲苦楚地微笑一笑,对秀子说:

“秀子,烧火吧,做饭你爹吃。”

……

灯光下,母亲坐在一旁,端详着大口大口吃着饭的丈夫。他老了,真是老了。他的嘴唇上下蓄着杂乱的胡须,突出的前额和眼角上刻满深密的皱纹,里面像是藏着无数的苦难和惊险。那双本来发着倔强光芒的眼睛,添上许多倦困和呆滞成分。他的背有点驼,看起来还健壮。他穿得很褴褛,那饱经风霜粗糙的脸上,到处有着痛苦的痕迹,但却没有颓丧的表示。从他的动作上,发现不了一点迟钝、衰弱的表示,依然是刚健有力的。

母亲端详着丈夫,想着他刚才说的这几年在关外流浪,当伐木工、泥瓦匠的困苦生活,想着他一听说王唯一被斗后那种激动、兴奋的表情,心想“才四十几岁的人哪!外貌变了,可他的心倒还是那么硬实……”她想笑,眼里却涌出泪水。她想哭,脸上却显出笑容。她太高兴了,她是悲恸着高兴啊!

母亲刚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冰底下的水把她的两手浸得透红。她把衣服都晾在铁条上后,在前襟上把手擦了擦,又靠在嘴上哈了哈,看看偏西的太阳,就走进屋去。

冬天的严寒虽然统治着大地,但也有它达不到的角落。午后的太阳,暖和和地照着,这个不大的四合院落,没有一点风,充满了阳光。屋檐底下挂着几串金黄的苞米穗,在闪闪发光。屋顶上的积雪在慢慢融化,雪水顺着茅草一滴滴掉下来,打击着扣在墙根下的铁水桶的底子,发出均匀的嘡嘡声。

母亲盘腿坐在院子里的稻草蒲团上,在缝一双用兔子皮当棉花的黑棉鞋。鞋已做好一只,另一只也只剩下几针没缝了。

丈夫的回来,使母亲变得年轻而愉快。在她脸上,时常泛起红润的光泽。那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时常现出虽然干枯可是幸福的微笑。干涩的眼里也增加了水分。这不是纯粹的因为她不再是没有丈夫的妻子,生活的重担他挑去了一部分,她可以少去上山下地的缘故,不,不是的。更重要的是她做妻子的多年为丈夫的命运担忧的心被解放了。是她的丈夫已回到她的身边,并且按照她的心愿,他很快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八路军走才有活路,毫不迟疑地参加到斗争里去,和她和子女们走上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