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卖玫瑰花的人(第6/8页)

威利说:“我觉得你有沃尔夫真是幸运。”

“他另有一个家。这样很好。我就用不着老是陪着他了。他是个很不错的教师。我想这也是我们还在一起的一个原因。他可以教我。他很快就发现我对历史年代毫无概念,我说不清一百年和一千年、两百年和两千年有什么差别。我知道妈妈和叔外公的事,我还知道一点儿爸爸家里的事。可除此之外就是一笔糊涂账,一片远古的大洋,不管是佛陀还是阿克巴,伊丽莎白女王还是詹西女王,玛丽·安托瓦内特还是歇洛克·福尔摩斯,都在其间漂泊无定。沃尔夫对我说,一本书最要紧的是它的日期。如果你不清楚书的日期,不清楚它离你究竟有多远或者有多近,那这本书你就是白读了。日期将书固定在时间之中,当你阅读其他书,了解其他事件的时候,所有那些日期就开始形成一份时间刻度表。我无法形容那对我是多大的启发!当我开始思考我们的历史时,我再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一片时间的混沌中下沉。我看得更清楚了。我知道事件的起止和顺序了。”

他恢复了旧日的习惯。二十五年前,面对看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伦敦,就像一八九〇年的圣雄(按照萨洛姬妮的说法),威利努力通过阅读来摆脱自己的困惑,跑到大学图书馆去查找一些最简单的东西。现在,为了跟上萨洛姬妮的学识,为了获得她那种沉静,他又开始阅读了。他经常去英国文化委员会图书馆。有一天——他并没有刻意寻找——他在那里发现了圣雄自传的英译本,译者是圣雄的秘书。

亲切、简洁的叙述紧紧抓住了他。他想不停地读下去,短小的章节,一章接着一章,他想把整本书吞下肚;可是他很快发现,飞快读过的部分有一半已经记不起来,事件的先后次序也已混淆;而且,正如萨洛姬妮所说,他得经常翻回去,放慢速度重读那些简单的语句,理解作者以非常平静的口吻讲述的那些不寻常的事情。这是一本关于羞耻、无知和无能的书(尤其是开始部分):那一连串回忆本应使另一个生命晦暗而扭曲,那些回忆,威利自己(或者他可怜的父亲,威利想)宁可带进坟墓,却被那朴素的忏悔所蕴含的勇气——那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才获得的——锻造成了洁净的民族记忆的一部分,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威利想:“要是这本医治伤痛的书二十五年前就到我手上该多好。我或许会和现在完全不同。我会追求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不会在非洲和陌生人一起混日子。我不会觉得形单影只,因为有一位伟人在前方引导我。可那时候,我读的是海明威,海明威离我太遥远了,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还胡编了那么些故事。多么暗无天日,多么自欺欺人,多么浪费光阴啊!不过,我那时可能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读这本书。可能我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可能我必须经历那种生活,才能读懂书里的真意。可能事情要到该发生的时候才会发生。”

和萨洛姬妮谈起这本书的时候,他说:“这个圣雄和我们在家乡听说的那个圣雄完全不同。那时候,大家都说他卑鄙无耻,装腔作势,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说:“叔外公就说他是个种姓压迫者。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这是他们自己的种姓战争的一部分,他们自身革命的一部分。他们不可能想得更远。没有人觉得应该多了解圣雄一些。”

威利说:“如果他没去南非,如果他没有投入另一种生活,他会一事无成吗?他会沿着他原来的轨道生活下去吗?”

“完全有可能。但是,你再读读相关的章节。你会发现一切都清清楚楚,而你会做出自己的决定。”

“南非令他震惊。你能感觉到他的羞耻和困惑。他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夜行火车上那桩可怕的变故,然后是那个头破血流的泰米尔学徒工找他帮忙寻求公正。”

萨洛姬妮说:“被雇他的种植园主打成那样。迁来的英帝国农奴,没有一丁点儿权利。你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在柏林卖玫瑰的这些人就是他们的后代。一百年来他们满世界漂泊。现在可以为自己打一仗了。这应该会让你感觉好些。我们无法体会甘地的心境。面对最漫不经心的残忍暴行,却无力阻止。我们中大多数人会逃走,会藏起来。大多数印度人就是如此,现在仍然如此。但是,甘地没有,他凭着神圣无瑕的心灵,认为自己可以有所作为。正是行动的需要,促使他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我能做些什么呢?’这就是最终的结果。印度独立前夕,在孟加拉发生了很严重的社会暴乱。他赶到那里。有人把碎瓶子、碎玻璃撒在体弱年迈、致力于和平的圣雄要经过的路上。此时他已陷入自己的宗教探索中,但仍保有足够的清醒,那些日子人们常常听见他自言自语:‘我能做些什么呢?我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