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6/28页)

循着他们的鼾声,他拽着双脚回到自己的床边。可睡神依然不肯光顾,即使光顾了,也总是猛地袭来。他被无法选择或指引的思绪折磨得头晕目眩。老问题追赶着他,不肯放过他。又来了,又来了。那是他和她惟一的一次见面。出狱六天后,应征到奥尔德肖特附近报到的一天前。他们已经分别了三年半。1939年,他们筹划在斯特兰德大街的乔·里昂纳茶室见面前,他们已经分别了三年半。他早早就到了,拣了个角落里能看到门的座位坐下。自由对他来说依旧如此新鲜。他仰在椅中享受每一天的拥抱——节奏和嘈杂的声响,外套、夹克和衬衫的色彩,伦敦西区的顾客们高声而睿智的交谈,女服务生的周到招待,还有杳无影踪的威胁。这一切如此美好,只有他能独自享受。

在他身陷囹圄时,惟一得到许可去探视他的异性是他的母亲。那帮人说,对他这么仁慈是怕他精神失常啊。塞西莉娅每个礼拜都给他写信。爱着她,想要为她保持神志清醒,他很自然地把一腔爱意倾注在她的词句上。回信时,他总试图把自己装扮成那个“旧我”,撒些谎来证明他的精神健全。由于对他的精神病医生兼信件检查官的恐惧,他们从不能牵扯到肉欲甚至从不能流露一点感情。他被关押的监狱据说是一座现代化的、开明的监狱,尽管不失它维多利亚式的冷酷无情。经过精确的临床诊断,他被认为有过分旺盛的性欲,几近病态,需要别人治疗和帮助,还不能受刺激。就因为羞怯地表达了爱情,一些信件——有他写的也有她写的——给没收了。他们只好在信里讨论文学,用不同的人物当密码。想当初,他们在剑桥的街上多少次擦肩而过却无缘一起谈论这一部部作品,以及作品中的那些幸福或不幸的情侣!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奥尔西诺公爵和奥莉维亚(当然少不了玛尔佛丽奥)、脱爱勒斯与克来西达、维纳斯与阿多尼斯、耐特雷先生和爱玛[2]。有一回,绝望中的他提到了被缚在岩石上的普罗米修斯,他的肝每天被兀鹰啄食一次。有时候她又化身为耐心的格里塞尔德。每当说到“藏书室里的僻静角落”时,他们都明白那是暗指他们无法抑制的对性的渴求。他们也充满柔情,不厌其烦地规划两人生活的图景,连小细节也不漏掉。他向她描述狱中生活的方方面面,但隐瞒了充斥它每个角落的愚蠢。那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自己会垮掉。这也是不言自明的。她是那么爱他,但她在信中从来没有这么写过。如果能够通过检查,她一定会说她爱他的。他心里明白。

她告诉他她已经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她再也不和她的父母、兄弟说一句话了。他紧紧追踪她前进的步伐,知道她已经取得了护士资格。每当他读到“今天我在藏书室找到了跟你说过的那本解剖学的书。我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装模作样地捧读着它”,他就知道她和他一样,也沉浸在那些记忆中,那些每昼每夜都在监狱薄薄的毛毯下让他憔悴不安的记忆。

她穿着护士装走进茶厅,把他从舒适的迷蒙中惊醒了过来。他站立得太快,撞翻了茶杯。因为妈妈留下来给他的外套太大,看起来一点不合身,他有点害羞。他们坐了下来,四目相视,微微一笑,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罗比和塞西莉娅已鸿雁传情许多年了。密码信件把他们拉得越来越近,可那意念中的亲密在他们面对面地聊天时,在他们开始刻板而机械地寒暄时,显得多么的别扭啊。只有两人天各一方时,他们才懂得他们在信中的关系比现实中的超前了多少步。这一相聚时刻他们已经想象了很久,期盼了很久,却和那理想化的图画不搭边际。他远离人群那么久,已丧失了审慎思考和取舍的自信。我爱你。是你拯救了我。他问她住在哪里。她告诉了他。

“那么,你和你的女房东相处得还好吗?”

他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怕冷场,怕尴尬,怕寂然无声就是她说再会的前奏。怕她会告诉他,她得回去上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仰仗数年前藏书室里的几分钟。那会不会太过脆弱?她很容易就能回去做她的什么护士长。她现在会不会对我感到很失望?他瘦了不少。不管从哪方面讲,他都大不如从前。监狱生活教会了他自暴自弃。相反,她还是和他记忆中一样惹人怜爱,特别是当她着护士装之时。他不知道,她也紧张得不得了,说来说去都是废话。她只有故作轻松,对房东的坏脾气轻描淡写了一番。又说了一会儿,她真的在瞧挂在左胸上的那块怀表了,告诉他她的午休时间快要结束。他们已谈了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