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5/28页)

兄弟俩带着倦意站起来。士兵们也站起身来。

让马里说:“我们倒想在厨房里好好招待你们,不过那样的话就得把她锁在她的房间里了。”

“可是我们已经大快朵颐了。”特纳说。

耐特尔跟迈斯咬着耳朵,迈斯边听边点头。接着耐特尔从他的袋里掏出两条烟。没错,这是应该的。法国主人礼貌地拒绝了,可耐特尔绕过桌子,硬把这份礼物塞进他们手里。他求助于特纳,帮他表达他的意思。

“你们该看到那场景的。我们被派去摧毁一家商行。好家伙!光烟就有两万条。我们爱拿什么就拿了什么。”

啊哈。一整个部队浩浩荡荡逃往海岸,香烟一路伴行,来抵御饥饿。

法国人恭敬地道了谢,又对特纳的法语大加赞美,然后俯身把桌上的空瓶空杯装进了帆布袋里,毫不掩饰地表示期待重逢。

“天一亮我们就走。”特纳说,“该说再会了。”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

亨利·博纳说:“想想我们二十五年前打过的仗,还有所有那些死去的人吧。现在德国人竟然又回来了。两天后他们就会出现在这儿,掠走我们拥有的一切。谁能想到会有这一天?”

特纳头一次感觉到这么撤走是奇耻大辱。他觉得羞愧难当,比上回更加底气不足。“我们会回来赶走他们的。我保证。”

兄弟俩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作最后的告别。他们走出了烛火形成的暗淡光圈,穿过黑暗,走向谷仓敞开的大门,玻璃杯和瓶子在袋中互相撞击,叮当作响。

他久久地仰卧着,一个劲地抽着烟,凝望着屋顶那团深邃幽暗的黑色。两位下士鼾声此起彼伏,好像商量好似地配合默契。他筋疲力尽却并不想睡。伤口抽痛着,每一下都精确又让人憋闷。皮肤里有什么东西很尖利。他想用手把它挖出来。他极度疲倦,一不留神就又被不愿想起的回忆攫住了。他想起了睡在床上的法国小男孩,想起了人们把炸弹投向如画风景时的冷漠无情。他们甚至会把一整舱的炸弹砸向铁道旁一个沉睡中的小村庄,而懒得去想里面究竟有谁。杀戮成了冷冰冰的工业中的一环。他目睹了组织严密的英国皇家炮兵部队的辛勤劳碌,他为他们铺设线路的速度、他们的纪律性、他们的操练和日常训练和团队合作精神而自豪。他们从来不必想自己行动的后果——一个男孩的骤然消失。“消失”。他从记忆仓库里选出这个词时,睡神又击倒了他,虽然只几秒钟的时间。他醒了,是躺在自己床上,在牢房里,呆呆地仰望着黑暗。他能感觉到自己又回去了。他可以闻到那儿的气息——水泥地板、桶里的尿、墙上鲜艳的油漆,还听到同一排牢房中其他囚犯的呼噜声。他过了三年半这样的日子。无法入睡,只想着另一个骤然消失的男孩,曾经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消逝的生命。等待黎明来临,等着去倒便桶和空虚的另一天。他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那日复一日的愚蠢生活中熬过来的。愚蠢,还有幽闭的恐怖,像一只手扼着他的喉咙。在这儿比在那儿强多了。尽管这儿得藏身在谷仓里,不远处就是溃军,普通人对一个挂在树上的孩子的残肢无动于衷。一个国家,一种文明就要在眼前崩坍。那也还是这里好。那个地方,狭窄的床上,在暗淡的电灯下,等待着一片虚无。而这儿,却有郁郁葱葱的山谷,溪流,照耀着杨树的阳光,只要他还活着,谁也别想把它们夺走。而且,这里有希望。我会等你,你要回来。他有机会,有那么个机会回到她身边去。她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他装在衣袋里,他还有她最新的通信地址。这就是他为什么必须生存下去,必须巧妙地离开大道,躲避猛禽般地在空中盘旋的俯冲轰炸机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他钻出盖在身上的厚大衣,站了起来,套上靴子,摸索着走过谷仓,到外面去解手。过度劳累让他晕眩不已,但他还不想入睡。他没有理睬农家狗的吠声,他沿着一条小路前行,来到一块绿草如茵的高地,爬上去观望南面天空的道道闪光。这是暴风雨的前兆:德国兵就要来了。他摸了一下最上面一只衣袋,她寄来的诗就夹在袋里的信中间。深夜的噩梦/整个欧洲的犬吠声。她其他的信装在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扣子牢牢扣着。他站在一辆废弃拖车的轮子上,天空的其他部分历历在目。除了北边,哪儿都有耀眼的枪火。溃败之军如今正匆匆地堵挤在一条走廊上,这条走廊随着战事的推进必定愈加狭窄,过不了多久它定会被完全切断。谁落后谁就甭想逃脱。最好的结局也是再次入狱。战俘营。这回他可撑不下去了。法国一旦陷落,战事的结束就会遥遥无期。没办法收到她的信,也没办法回国。即使参加过步兵团,提前解脱也肯定没戏。那只手又扼住了他的喉头。他的未来将会是一千个或是几千个被囚困的夜晚,辗转反侧地回想从前,绝望地等待重生。可是有重生的那一天吗?也许该放聪明一点,现在走掉还不算晚。一直走,一直走,白天黑夜不停地走下去,一直到达英吉利海峡。悄悄溜走掉,让那两个下士听天由命去吧。转身下坡时他却又抛弃了这个主意。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走不了多远,还会很容易摔断一条腿。而且,想想看,迈斯的床垫和耐特尔给法国兄弟的礼物,这两个家伙并不完全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