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28页)

“放下枪!”

“你们先放下!”

“等一等。”

说话的那个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手电筒。出乎意料地,他没用它来照这几位士兵,而是照他的兄弟,照他握在一只手里的东西——一大块法国面包。他又照了一下另一只手里的东西——一个帆布袋。灯光又让他们看清了他自己拿着的两条法国棍子面包。

“我们还有橄榄油、奶酪、鹅肝酱、西红柿和火腿。当然还有酒。英国万岁。”

“呃,法国万岁。”

他们在迈斯的桌前坐下。法国兄弟俩亨利和让马里·博纳礼貌地称赞迈斯的好手艺——桌子和床垫。他们都是五十多岁,又矮又壮。亨利还戴着眼镜。耐特尔说,一个农民戴眼镜,这样子实在太滑稽了。这句话特纳没给他翻译。除了酒之外,他们还拿来了平底玻璃酒杯。五个男人共同为英法军队的胜利和歼灭德军而举杯。兄弟俩就坐在那里看着当兵的吃。迈斯通过特纳告诉主人们,原先他不光没吃过,连听都没听说过鹅肝酱这种东西,可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想吃别的东西了。法国人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态度却多少有点不自然,看上去并不想为这欢愉而开怀痛饮。他们向士兵们诉说这一天来他们的遭遇:他们一路驾着平板农用车直奔阿拉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去寻找一个年轻的表妹和她的孩子们。她住的那个小镇刚打了一仗。他们不知道是谁在进攻,谁在守卫,也不知道谁占了上风。为了避开混乱的难民潮,他们取道镇后面。熊熊烈火在他们面前吞噬着农舍,六七个死去的英国兵倒在路中央。他们不得不钻出来把他们从路面拖开,避免驾车碾过去。其实不用车碾,有几具也已从中央一分为二了。肯定是猛烈的机关枪扫射才弄成这样子。说不定是空袭或伏击。回到车上,亨利在驾驶室呕吐不止,让马里慌慌张张把车开进了水沟。于是只好步行到一个村子,从农民那儿借了两匹马,拖出了那辆雷诺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足足花了他们两小时才又能上路。还好战斗已转移了地点,他们没撞到大兵,只看到一辆辆烧掉的坦克和装甲车,有英法的也有德国的。

折腾一番后赶到目的地已是傍晚了。小村子满目疮痍,空无一人。他们表妹的房子全毁了,墙上是密密麻麻的弹孔。房顶倒居然还在。他们检查了每一间屋后终于能长吁一口气——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她肯定早带着孩子们加入到了路上那千万个难民中去了。他们很害怕在夜里开车回去,于是他们把车停进一个小树林,准备在车上过夜。整个晚上炮击阿拉斯的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经过这一番狂轰滥炸,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能幸免于难。归途他们走了另一条更远的路,他们不想再看到那些气数已尽的士兵。现在,亨利解释说,他和他兄弟都困死了。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让马里重又斟满酒杯。在特纳的现场翻译下,他们已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干掉了所有的食品。特纳在盘算着要不要给他们细细讲述缠绕在他自己心头的那片阴影。可他既不想给这气氛再添一层恐怖,也不想把被美酒和友情阻在远处的景象再拖回眼前。他打消了这念头,换了个话题,给他们讲起了开始撤退时,他是怎样在一次德国斯图卡式轰炸机俯冲轰炸中和战友们走散的。因为不想让两个下士知道,他对自己负的伤只字未提。他只说了他们是怎么为了躲开大路上的空袭而徒步越野到敦刻尔克的。

让马里开口道:“这么说,大家说的是真的了。你们当真要走?”

“我们还会回来的。”他虽这么说,可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这句话。

下肚的酒精已完全控制了耐特尔下士。他开始天花乱坠起来。他盛赞那些“法国骚娘们”——她们是那么“货源充足”,那么容易上手,又是那么秀色可餐。这全是他的幻想。法国兄弟注视着特纳。

“呃。他说法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他们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举起了酒杯。

随后,大家又陷入沉寂。夜将尽,他们默默聆听那些已司空见惯的声响——隆隆的炮声,远方零散的枪响。遥远而回荡的爆炸声——该是撤退中的工兵在炸掉哪座桥吧。

“问问他们的妈是怎么回事。”迈斯下士提议,“我们得把事情搞清楚。”

“我们本有三兄弟。”亨利解释道。“我们的兄长,也是她的头生子,1915年死在凡尔登了。一枚炮弹一下击中了他。只剩了头盔让我们葬进坟里。至于我们两个,太幸运了。我们活了下来,连一点擦伤都没有。从那时起,她就对当兵的恨之入骨。今年她八十三岁了,有点神志不清。过去的事情纠结在她心里,狠狠地缠着她。她才不管什么法国兵,英国兵,比利时兵,还是德国兵。在她看来,你们全都一样。我们真怕德国人来了,她会抄起草叉向他们扑过去。他们会开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