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第3/11页)

舞狮要靠一把气力,一个钟工夫,汗里外湿了个透。阿金帮我把行头卸下来,悄悄跟我说,我看见你阿爷了。

我拧着身体,踮起脚,看散去的人群。这时候响起了小孩子的哭声。天有些暗下去了。

晚上和伙计们吃围菜,又喝了许多的酒。喝到了醉醺醺,阿武说,丢,大头那边,是要有心看我们的好看。他们去年从珠海横琴进的蚝苗,到秋天死了一半。今年改从高栏进。上个月食环署来了人,一查,镉铅都超了标。

阿金愤愤地说,丢老母!谁叫他们贪便宜,怪不得找我们麻烦,是贼喊捉贼。

阿武说,现在他们嘴大,说我们跟外乡人赚不义财。我们把蚝卖给外国人,怎么就是不义财。本地人都去吃美国蚝。难道要我们学那些老人家,守着自己养的蚝臭掉。佑仔,你阿爷是头一个,给他们鼓动坏了,见我们就骂。

我低下了头。

阿金摔了只酒瓶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这帮衰仔,就是欠整治。

话未及落音,一只手猛地打在他后脑壳上。

整治,你要整治谁,整治了他们你就有生意做了?利先叔铁青着脸,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们默不作声,看着地上的碎玻璃片。谁也不敢看利先叔。阿金也低着头,牙齿缝里却迸出话,凭什么要受这份窝囊气,拼回去,大不了一个死。

利先叔没再说话,半晌,手搭在了阿金的肩膀上:后生仔,死说说容易,这世上,多少人活都没活够。叔我见过的死人,比你们见过的活人还多。

阿金也没话了。

关于利先叔,有许多传闻。可都不完整,所有人的印象,似乎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不知哪一天,他就出现在我们村里。无家口,是一个人。说话带客家腔。对这外姓人,村里人始终不待见。他倒是不夹生,见人说话。陆续又知道,他是流浮山过来的。从他阿爷起,家里就养蚝。家里有一亩的蚝排。那地方风水好,天水围西边,后海湾畔。因为临近珠江口,有淡水流入,养出的蚝,鲜嫩汁厚。

他说这村里本来风水停静。可就有天晚上,他照旧睡在水寮里。水寮四面透风。寮底下浪赶浪,将暑热气都赶了个干净。凉快。那天,他正睡得迷糊,就听见寮底有碰撞的声音。他以为是浪赶来的海货与杂物,没当一回事。可声音不断,“吭吭”直响,他就从地板的缝隙往下看。这一看,却碰上了另一双眼睛。也直勾勾地看他。他自然吓得一身冷汗。再一看,那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是张青灰的脸。他一个激灵,叫醒了阿爸。父子两个,蹚着水下到海里去,乘着月光终于看见,水里躺着的,是个死人。

他爸先遮了他的眼。但他还是看清楚,是个淹死的女人,浑身赤条条。利先叔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已经泡得胀鼓鼓的,一对大奶,却摊得像两个面饼。阿爸让他先回寮上去,可又把他喊下来。他下来才见,原来寮底下还有两个人,却是趴在水里,也是一丝不挂。是男的。

他至今不明白。后来他见过很多淹死的人,男的都是脸朝下,女的都是脸朝上的。

他知道他阿爸要他搭把手,父子两个,将尸体拉上了沙滩。他竟然也没有很害怕。

阿爸说,是偷渡的。

这时候月亮更亮了些。他便看见,几具青紫的尸身上,是累累的伤痕。阿爸说,可怜。退潮了,他们游不过来,困在了蚝田里,给蚝壳刮成了这样。

阿爸伸出手,将那女的眼阖上。但阖上,却又弹开。仍是直愣愣的一双眼。阿爸便说,我应承你。帮你料理后事,不要日晒雨淋。

那眼,再阖,居然就闭紧了。

父子两个,就把尸体给埋了。没有报警。

七二年,大陆还在闹“文革”,闹得许多人都活不下去了。利先叔说,那时候,广东人家,都将“督卒”看作唯一的出路。所谓“督卒”,就是从水路偷渡香港。就像是捉棋,是有去无回的。一个家里有一个“较脚”[1]成事的人,就算是幸事。

利先叔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偷渡客。原本流浮山并不是偷渡落脚的地点,只是因为沙头角、梧桐山的陆路、网区,看管得比以往森严了很多。探照灯、岗哨、警犬,都是要人命的。所以,偷渡客才开始从后海湾铤而走险。其实也的确是险着。东西线的水路,风大浪大,也是九死一生。

往后的日子,利先叔便看了太多的死人。淹死的,给鲨鱼吃到缺手断脚的。看多了,心也就木了。

有次,他看到海滩上躺了一个人,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走过去,见那人躺得直挺挺的,耳朵上架了副眼镜。他就想起,村里教书的先生也有一副。先生是让人尊敬的人,连带他的眼镜,也让孩子们羡慕。他就小心从那人脸上取下来,才看清是个很清秀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