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第2/11页)

傍晚,家里就来了个男人。给了一张名片,跟阿爷说,是旅行社的。说刚才一群日本游客,看阿爷杀鱼的技艺,欣赏极了。他们公司正在开发云澳的乡土旅游线,希望能和阿爷合作,请阿爷常驻在渔场表演杀鱼。酬劳比老实卖鱼可丰厚多了,游客多了还能提成。

阿爷不说话,埋着头磨刀,摆摆手。那人还在叽叽咕咕,不肯走。阿爷忽然站起身,扬起九寸刀,唰地飞出去,狠狠钉在了门板上。那人就逃出去了。

这些事,我当时是不懂得的,只是没见阿爷发过这样大的火。阿爷后来讲给我听,阿爷说,人不是马骝,杀鱼也不是杂耍,要演给谁看!

阿爷再也没有去场上杀鱼了。

早上起来,看桌上摆着碟菜脯蛋,还有一碗蚝仔粥。阿爷已经出去了。我知道,今天初六,阿爷去后山祭我阿爸了。我阿爸现在只有两个人祭他,就是我跟阿爷。我六岁的时候,阿爸在海上出了事,一年后阿妈就改了嫁。阿妈要带我走。阿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执了一柄刀,站在大门口。阿妈放下我,再也没上门。

以往,阿爷去祭阿爸,带上我。在坟上浇上半坛自家酿的粟米酒,然后坐下来,自己喝掉剩下的半坛。也给我饮。我醉了,他就背着我,下山去了。有一次,我趴在阿爷背上,听见阿爷哑着嗓,唱一首我听不懂的歌。唱到一半,不唱了,就听见他小声地哭起来。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阿爷哭。我就想,我长大了,就好背着阿爷上山看阿爸了。可是,现在阿爷不和我说话了。

我喝了粥,还是眼困。就又去睡了。

蒙蒙眬眬地,梦到一条鱼。那条鱼围着我打转。身上的鳞片闪得晃眼睛。它游过来,靠近我,蹭一蹭我的身体。滑腻得不得了,又湿又暖。我想摸摸它,它一摆尾,就不见了。

这时候,一只手大力打在我裆上。我疼得一激灵,醒过来,看见阿金的脸,挂着贱笑。

我正要发火。他先躲开一步,说,死衰仔,仲困!发紧春啊,扯旗扯到鲗鱼涌了。

我一低头,瞥见自己的下身,脸也红了。我翻过身去,闷一声,去死喇。

死阿金又一掌,拍在我屁股上,说,快点起身啦,知你个大头虾不记得,今年杨侯诞,说好给利先叔帮忙的。你冰山阿爷都在场上了。

我这才想起来。一个鲤鱼打挺,套上背心,推着阿金就往门外走。

码头上已经很热闹了。

阿武哥和几个后生,扛着狮头向竹桥走过去。这道桥跨越涌口,连接杨侯庙跟对岸的戏棚和花炮会棚。这竹桥是前些天搭起来的,我也有份帮手。桥替了茂伯的云水渡。诞日人太多,也怕他两边船来船往忙不过来。这时候正涨潮,桥底的水哗哗响,欢快得很。

我和阿金跑过去,接过其他后生的家什。阿武扫我们一眼,恨恨说,你们两个懒骨头,只会在利先叔跟前扮嘢。

阿金吐一下舌头,说,谁能逃过武哥的火眼金睛。

杨侯庙跟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多数的花炮会已经祭拜过了,这会儿正掷杯“抢花炮”。听阿爷说,早些年真的是用抢的。后来跟邻村伤了和气,才改用了抽签和掷杯。算是一年的运势,天注定吧。

舞狮的时候,我格外卖力。说起来,掌狮头的,要有身个儿,要腰力好,还要有股子机灵劲儿。前些年都是青文哥。这小子后来出息了,考上了公务员。不和他们这群小孩儿玩了。也是利先叔,一拳擂在我胸口,说阿佑也大个仔了,扛得起狮头。这才轮到了我。

今年坑头村的狮子舞得格外生猛,锣鼓似乎也和我们铆上了劲儿。我不睬他们,步子沉下来。脚底不能乱了阵。我知道,利先叔正盯着呢。这会儿利先叔坐在庙门口,半眯着眼,手里摇着把蒲扇。其实什么都看得清楚。步法走错了,鼓点没跟上慢了半拍了,都休想逃过去。

利先叔五十的人了,没一点老花,目力好过后生仔。他说他少年时,生了眼疾,他阿妈剜了自家猫的一对眼睛,裹在龙眼里喂他。他眼好了,抱着瞎猫的尸首哭。他阿妈一个巴掌扇过去,说,不想被人剜了眼,就先得剜了人的眼。

利先叔不是心硬的人。他跟我们说得最多的,是“以和为贵”。每年杨侯诞,他捐的供奉,也是几条村最多的。利先叔说,庙立在宝珠潭,可是有风水的讲究。这宝珠,正在大屿的狮山与龙脊水口之处。所谓狮龙争珠多苦厄,是要伤及乡邻的。这杨侯是南宋二帝护主的忠臣。建侯王庙,才可镇住狮龙,碑文上有“庙得宝而显”,不为自家,而在忌惮左右,说到底,只为一个“和”字。如今云澳民安物阜,也正在一个“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