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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也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转化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

以前,他在办公室里凝视着窗外在自己空洞的注视中闪烁不定和空洞化的风景时打发的时间,现在都跟凯瑟琳一起度过。每天早晨,他早早地就去办公室,焦躁地坐上十到十五分钟,然后,由于无法安静下来,就漫步走出杰西楼,穿过校园去图书馆,在那里的书架中浏览十到十五分钟。最后,好像成为跟自己玩的一个游戏,他从自我强加的怀疑状态解脱出来,从图书馆的侧门溜出来,一路走到凯瑟琳住的那幢楼。

凯瑟琳经常工作到深夜,有时,早晨,他到公寓时,发现她刚刚睡醒,还带着睡眠的温暖和性感,那件深蓝色的睡袍里面一丝不挂,她穿上就过来开门。在这样的早晨,他们经常几乎来不及说话就开始做爱,走到那张自然乱糟糟、还带着凯瑟琳睡觉时留下的余温的窄床前。

她的身材修长、纤细、满怀温柔的激情,他抚摸时,笨拙的手在肉体上好像活了起来。有时,他会凝视着她的身体,像是一座结实的金银宝藏,交给他保管,他粗硬的手指抚弄着大腿以及腹部潮湿、隐约散发着粉红色光泽的皮肤,惊叹着她那小小的硬实的乳房,精巧而细腻。他忽然想到,自己还从不了解另一个人的身体。他甚至想到,这就是他经常把另一个人的自我与随身携带这个自我的躯体分离开来的原因。最后他又想到,几乎是决定性地领悟到,自己从未怀着任何亲密或者信任,乃至人类托付的温暖去了解过另一个人。

像所有的情人那样,他们谈了许多自己的事情,好像可以借此理解造就了他们的这个世界。

“我的天,我怎么就贪恋上你了,”凯瑟琳有一次说,“我经常看到你站在教室前面,这样伟岸、可爱和笨拙,我经常强烈地贪恋你的某些东西。你从来不知道,你知道吗?”

“不知道,”斯通纳说,“我想你是一个非常得体的年轻女子。”

她愉快地大笑起来。“得体,没错!”她变得稍微严肃些,然后像回忆往事般微笑着。“我想是的,噢,我们没有理由不得体的时候,在自己看来显得多么得体!只有在爱的时候才会对自己有所了解。有时,跟你一起,我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浪的荡妇,世界上最饥渴和忠实的荡妇。你觉得这样得体吗?”

“不,”斯通纳说,然后伸手揽过她,“过来。”

斯通纳得知,她以前有过一个情人,那是她大学高年级的时候,而且了结时非常糟糕,充满了泪水、指责和背叛。

“大多数恋爱都是悲惨结束的。”两个人一时都沉闷不响了。

斯通纳很震惊,得知她之前有过一个情人时自己居然感到惊讶。他意识到,在自己开始觉得他们走到一起前,两人并没有真正好好地生活过。“他是个挺害羞的男孩,”凯瑟琳说,“我想,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你,只是他总觉得痛苦和忧心忡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经常在去宿舍的路尽头一棵大树下等我,因为太害羞,不敢出现在人很多的地方。我们经常散步行走好几英里,一直走到乡村,在那里我们就不会看到任何人。可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甚至做爱的时候。”

斯通纳几乎能够看到这个模糊的身影,没有脸,没有名。他的吃惊化作悲哀,对这个不知名的男孩有种宽宏的同情心,这个男孩由于某种不明原因的迷茫痛苦,抛弃了的人又被斯通纳拥有了。

有时,在做完爱后随之而来的那种昏昏欲睡的懒惰状态,斯通纳在一种自以为缓缓、温柔的感觉和不匆不忙的思绪流动中躺着,在那种流动状态,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出声讲话,或者只是辨认出情感和思想最终附着其上的那些语词。

他幻想过好多完美情景,幻想过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很多世界,半信半疑地相信实现的可能性。“那些,”他说,“能够实现就好了。”然后继续构思某种可能性,不比他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更有吸引力。这是他们两个人都不曾说出口的默契,即那些他们想象和构思的可能性都是爱的示意,是对他们现在一起过的生活的颂扬。

他们现在一起过的生活,以前谁都没有真正想象过。他们从激情中萌发,再到情欲,再到深情,这种深情在时时刻刻不断自我翻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