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年,特别是冬天的几个月,斯通纳发觉自己越来越频繁地重温这种虚幻不真实的状态。他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识从盛放它的躯体里移出来,他观察自己时,就像一个熟悉得有些古怪的陌生人在做着熟悉得有些古怪的事情,自己不得不做。这是一种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分裂。他知道,自己应该遭受其困扰,但他已经麻木,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事很重要。他已经四十二岁,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东西,往后,看不到任何值得费心记住的事物。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的身体瘦削得几乎跟年轻时一样了,那时他第一次怀着惊奇的敬畏感行走在校园里,校园从未彻底失去对自己的影响。年复一年,驼背不断加重,他开始学着放慢动作,这样手脚自带的那种农民的粗笨就好像刻意而为,而不是源自于骨子里的笨拙。随着时间的日积月累,他的长脸柔和了许多,尽管皮肉依然像熟过的皮子,已经不再紧紧地拉过棱角分明的颧骨,而且被眼角和嘴巴周围细细的皱纹衬托得松弛了好多。他的眼睛依然犀利和清澈,灰色的眼珠在脸盘上塌得更深了,那种精明的警觉已经藏去一半锋芒。他的头发,曾经是浅褐色的头发,现已变深,而且几丝灰色已经爬上太阳穴附近。他并不经常想到岁月,或者痛惜岁月的流逝,可是当他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或者当他走近通向杰西楼某扇玻璃门里自己的影子时,他还是能辨认出由于一场轻微的打击而窜到身上的这些变化。

那年早春的一个午后,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一堆新生的作文摆在桌上。他手里拿着其中的一份报告,但并没有真正在看。像最近常干的那样,他凝视着窗外校园那块从办公室里能看到的地方。那天阳光明亮,杰西楼投出的影子在他观察的工夫,几乎爬到了四方形院子中心在有力、孤独的优雅中矗立的那五根圆柱的基部。笼罩在阴影中的院子的这部分呈深深的褐灰色,阴影边沿那边,冬天的草地泛着浅黑色,上面覆盖着一层隐约闪烁、暗淡之极的绿色薄膜。在蜷曲着绕在柱子周围的藤蔓蛛丝般黑色痕迹的映衬下,这些大理石柱散发着灿烂的白色。很快阴影就会爬上柱子,斯通纳想,基部将暗淡,那片黑色将不断攀爬上来,先是缓慢地,接着速度会更快,直到……他开始发觉有人站在身后。

他坐在椅子里转过身,抬头望去,是凯瑟琳·德里斯科尔,这位去年旁听他研讨班课的年轻助教。从那以后,尽管他们在走廊里偶尔相遇,点点头,两人其实并没有互相说过话。斯通纳感觉对这种正面相遇隐隐有些不快。他并不希望回想起研讨班以及由此接踵而来的一切。他把椅子往后一推,慌里慌张地站起来。

“德里斯科尔小姐。”他严肃地说,然后摆了下桌子旁边的那把椅子。她盯着看了斯通纳片刻。她的眼睛又大又深,他想,她的脸格外苍白。她的头微微低了下,离开他,坐在他无意中动了下的那把椅子里。

斯通纳自己又坐下来,盯了她片刻,其实并没有看着她。接着,意识到自己的注视可能会被当作粗鲁,他试图笑一笑,嘴里含含糊糊地问了个毫无意义、随口而出有关她上的课的问题。

她回答得有些唐突。“你——你曾经说过,愿意看看我的论文,只要我认真写起来。”

“是的。”斯通纳说,点了下头。“我想会的。当然。”接着,他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膝盖上紧紧抓着一个文件夹。

“当然,如果你忙的话就算了。”她试探性地说。

“一点都不忙。”斯通纳说,尽量想在话语中带上点热情。“真不好意思。我并不想故意听上去心烦意乱。”

她犹豫地把文件夹拎到斯通纳跟前。他接住,拿起来,冲她笑着。“我想你可能会走得比这个更远。”他说。

“是的,”她说,“可是我重写了。我想用一种新的方法,而且——而且,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的想法,我会很感激。”

斯通纳又冲她笑起来,点点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在难堪的沉默中坐了会儿。

最后他说:“你什么时候需要拿回去?”

她摇摇头。“随时。只要你看完就可以。”

“我不会耽误你,”他说,“这个星期五怎么样?这样给我的时间会充足些。三点左右怎么样?”

她像刚才突然坐下来那样,又骤然站起来。“谢谢你,”她说,“我不想打扰你的。谢谢你。”她转身就走了,苗条,挺拔,走出办公室。

斯通纳把那个文件夹在手里捏了会儿,盯着看了看,接着又放在桌上,继续看他的新生论文。

那是星期二的一天,随后的两天,那部论文手稿原封不动地在他的桌上躺着。由于某些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原因,他害怕去打开那个文件夹,去开始阅读,而在几个月前,读这样的东西理应是一种愉悦的义务。他警觉地看着文件夹,好像是一个敌人诱骗他再次投入一场自己早已声明放弃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