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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殷勤备至,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下午变得越来越压抑。很长时间,两人发现找不到任何话题可说,都啜着咖啡,远远地看着对方,说着“哦……”,话音中带着试探和警戒的意味。他们找出好多理由,在房间不安地走来走去,离开对方。他怀着自己不曾料到的强烈的悲哀心情默念,自己的拜访已经渐渐成为她的负担,而凯瑟琳的谦恭有礼不许她让他意识到这点。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他已经做出决定,他要逐渐从她那里抽身而退,这样她也不会察觉到他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烦躁不安,好像他给过她全部力所能及的帮助。

随后的那一星期,他只去了一次凯瑟琳家,接下来的一星期,他压根儿就没有去过。他没有料到自己会有那么强烈的挣扎。下午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简直不得不从生理上克制自己别从桌边站起来,冲到外面,走到她的公寓去。有一两次,在过道里远远地看见凯瑟琳,那是她匆匆忙忙去上课或者上完课后出来的时候,斯通纳都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这样他们就不会打照面了。

过了会儿,一种麻木感袭来,他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过几天就会在楼里看到她,向她点头、微笑,也许还会拦住她一会儿,问她论文的进展如何。

后来,一天下午,在主办公室,他从邮箱里取邮件时,偶尔听到一个年轻助教跟另一个说,凯瑟琳生病了,已经有两天没来上课了。那种麻木感顿时消退,他感觉胸口刺痛,决心已定,克制力也离自己而去。他迅速回到办公室,以近乎绝望的急切心情看着书架,挑出一本书,走了出去。他走到凯瑟琳家时已经快喘得快没气了,所以就在大门口等了会儿。他换上一副微笑的表情,希望是热情的微笑,然后固定在脸上,敲了敲她的门。

凯瑟琳比平时还要苍白,眼睛周围有几处黑印,穿了件普通的深蓝色睡衣,头发完全从额头向后梳过去。

斯通纳发觉自己讲话时既紧张又傻里傻气,但也无法阻止言辞涌流而出。“你好,”他轻松明快地说,“我听说你生病了,我想应该顺便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我拿了本书,也许对你有帮助,好些了吗?我不想——”他听着这些声音从自己僵硬的微笑中翻滚而出,眼睛抑制不住打量着她的脸庞。

当他终于不说话时,凯瑟琳才从门口退回去,平静地说:“进来吧。”

一走进那间小小的起居室,他那紧张的傻里傻气立刻就没了。他坐在床对面的那把椅子里,凯瑟琳在他对面坐下时,感觉某种熟悉的轻松感又开始出现了。有那么片刻,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终于,凯瑟琳问道:“你想喝点咖啡吗?”

“不必麻烦你了。”斯通纳说。

“不麻烦。”凯瑟琳的声音有些生硬,而且带点他以前听到的愤怒腔。“我去热下就可以了。”

她走进厨房。斯通纳一个人坐在那个小房间里,闷闷不乐地盯着咖啡桌,心想自己不该来。他想就是这种愚蠢驱使男人干些这种事情。

凯瑟琳端着咖啡壶和两个杯子过来。她倒上咖啡,两个人坐着看着从黑色液体中冒出的蒸汽。她从压扁了的盒里取出一支烟,点着,紧张地吸了会儿。斯通纳开始想到他带来的那本书,还攥在手中。他把书放在他们中间的咖啡桌上。

“也许你可能对它兴趣不大,”他说,“不过,我是偶尔碰到点东西,也许对你有些帮助,我想——”

“我已经将近两星期没看到你了。”她说,然后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使劲拧了几下。

他吃了一惊,心慌意乱地说:“我特别忙——好多事情——”

“不要紧,”她说,“真的,没关系,我不该……”她用手掌抹了下额头。

斯通纳关心地看着她,心想她一定是发烧了:“真难过,你生病了。如果有什么我能——”

“我没有生病,”她说,又用一种镇定、沉思,几乎毫无主观色彩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是极度、极度不开心。”

他还是不明白。这种直白、斩钉截铁的表达像一把尖刀般扎进他心里。他转过来稍微离开点凯瑟琳,迷惑不解地说:“很抱歉。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看有什么事情我能做……”

凯瑟琳抬起头,她表情僵硬,眼睛却泪水汪汪,闪闪发亮。“我不想为难你。实在抱歉。你大概觉得我很傻吧。”

“不。”斯通纳说。他又看了看凯瑟琳,看着她苍白的脸,似乎借助某种意志的努力,依然保持着毫无表情的姿态。接着,他看着自己那双瘦骨嶙峋、绞在一起、放在一只膝头的大手,几根手指生硬粗壮,关节就像长在黄褐色皮肉上的白色瘤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