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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蕾斯,”她吐词清晰又缓慢地说,“父亲要工作了。你别打搅。”

斯通纳和女儿刹那间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撞入吃惊不已,两个人既不动弹也不说话。接着斯通纳又应付着说:“没事儿,伊迪丝,她不影响我。”

他好像无话可讲了,伊迪丝说:“格蕾斯,听见我说的了吗?赶快出来。”

格蕾斯满脸困惑,从椅子上下来,穿过书房。走到正中间时,她站住不动了,先是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伊迪丝又发话了,但斯通纳设法打断她。

“没关系,格蕾斯,”他尽量温柔地说,“没关系。到你妈妈那儿去吧。”

格蕾斯穿过书房门,走进起居室时,伊迪丝对丈夫说,“这孩子太放任自流了。这样沉默寡言、怕羞内向对她来说太不自然了。她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她应该更活泼些,多跟同龄的孩子玩。你难道没有看出她多不开心吗?”

不等斯通纳回答,她就关上了门。

斯通纳好长时间都没有动一下。他盯着书桌,上面摆满了笔记和打开的书。他慢慢穿过书房,漫无目标地重新规整了下那些纸张和书籍。他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站了好几分钟,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接着他又转过身,走到格蕾斯的小桌前,他在桌前站了片刻,就像站在自己桌前那样。他关了桌上的灯,于是桌面变成一片灰色,没有了生命,接着他走过去来到沙发前,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的心头渐渐升起某种憎恶感,所以,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他才肯在心里承认伊迪丝干的事;当他最终确认了那种承认时,自己几乎毫不惊讶。伊迪丝是施展这种聪明和技巧进行竞争的高手,他还找不出合理的证据抱怨。那天晚上,她突然而且几乎是残忍地撞进书房后,回想起来这种撞入貌似一场意外的袭击,此后,伊迪丝的策略变得更加曲折,更加悄无声息和克制。这种策略把自己伪装成爱和关心,所以,他根本无可反击。

现在,伊迪丝几乎整天都待在家里。早上和晌午的时候,格蕾斯在学校期间,她全身心地投入,来重新装饰格蕾斯的卧室。她把那张小桌从斯通纳的卧室里搬走,重新倒饬,刷成一种浅粉红色,在桌面的边上装了一道宽宽的配着波浪纹丝缎的带子,这样一来,它跟孩子长期使用的那张桌子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一天下午,格蕾斯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伊迪丝翻遍了斯通纳给孩子买的所有衣服,把大多数衣服都给拆解了,答应格蕾斯这个周末两人进城用更合适、“更女孩子气”的东西去换掉这些碎片。她们还真去了。下午晚些时候,虽然疲惫但又洋洋得意的伊迪丝带着一个大包裹和精疲力竭、穿了件浆得干硬、有着无数褶饰的新衣服、极不自在的女儿打道回府,在泡泡裙边下面,女儿的两条细腿像可怜的柴棍般踉跄着。

伊迪丝给女儿买了许多娃娃、玩具,女儿跟这些东西玩儿时她就在身边走来跑去的,好像这样做就是尽责任;她开始给孩子上钢琴课,孩子练习时她们并排坐在条椅上;她只是在非常偶然的场合,给孩子办几场小小的聚会,都是邻居的孩子参加,都穿着僵硬、正式的衣服,都心怀恨意,闷闷不乐。她还严格监控女儿阅读、做家庭作业,绝不允许孩子学习,除非在她指定的时间里。

现在,伊迪丝的客人都是街坊邻居的母亲们。她们早晨就过来,在孩子们上学的时间喝咖啡、聊天。下午,她们又带来自己的孩子,看着孩子们在宽敞的起居室里玩耍,在玩耍和奔跑声中漫无目标地聊着天。

有那么一次,噪声中出现了一阵暂时的宁静,斯通纳听到伊迪丝说:“可怜的格蕾斯。她那么喜爱父亲,可他却没有多少时间花在她身上。他总是忙工作,你们知道。他又开始写一本新书……”

他有些好奇,而且几乎是超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捧着一本书,开始颤抖起来。等他把双手深深地塞进衣服兜里,紧紧攥住,握着放在兜里控制住后,双手才不再颤抖。

现在斯通纳已经很少见到女儿。三个人经常一起吃饭,但在那种场合他几乎不敢跟女儿说话,因为如果他说了,格蕾斯回答了,伊迪丝很快就会找到什么茬子说格蕾斯坐在桌边的姿势不对,或者坐在椅子里样子不好,话说得那么尖刻,在随后吃饭的时间里女儿沉默不语,垂头丧气。

格蕾斯本来就纤细的身子变得越来越瘦,伊迪丝有时温和地嘲笑她“正在长大但还没有出脱”。她的目光越来越戒备,几乎是警惕了,曾经那么文静的表情,现在有时隐隐约约透露出郁郁寡欢,另一方面又开心和活跃得快要滑向歇斯底里的边缘。她已经很少微笑了,虽然经常放声大笑。她微笑的时候,好像一个幽灵从脸上飘然掠过。有一回,伊迪丝在楼上,斯通纳和女儿迎面从起居室里相遇。格蕾斯冲他羞怯地笑了笑,他不由自主地在地板上跪下来,抱住孩子。他感觉格蕾斯身子僵硬,发现她的脸上茫然无措,而且有些害怕。他温柔地站起来离开孩子,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就退回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