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和亲友(第3/4页)

恰恰相反,我还认为我文学天赋的许多成分得自我父亲。他年轻时代也写过诗,而且并不总是偷偷地写。他小提琴也拉得很好,那时他是阿拉卡塔卡的一名报务员。他一直非常喜爱优秀的文学作品,而且还是非常贪婪的读者。如果有人到家里来找他,不必打听他在哪儿,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他准在他的卧室读书呢。那儿是全是疯子的家里唯一清静的地方;当时,我们家哪儿都是乱哄哄的,谁也不知道就餐的时候桌边会坐几个人,因为儿子、孙子、侄儿、外甥一大堆,多得数不清,再加上我们随时进进出出,没个准数。何况各人还有自己的事情。我父亲总是在读书,只要能搞到手,他什么都看:优秀的文学作品、各种报纸、杂志、宣传小册子、冰箱说明书,随便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比他对书更为入迷的了。此外,他从来滴酒不沾,与烟绝缘。但是,他却有十六个名字确凿的孩子;至于不为人知的子女究竟有多少,我们就不知道了。如今,他虽然已届八十高龄,但比我所认识的任何老人都要强健结实、精神矍铄。看样子,他似乎并不打算改变他的老习惯,而是与之相反。

门:作为你的朋友,我们都知道梅塞德斯在你生活中所起的作用。请你给我讲讲你是在哪儿认识她的,是怎么跟她结婚的,尤其希望你谈谈,你们难能可贵的幸福美满的结合是如何取得成功的。

加:我是在苏克雷认识梅塞德斯的。那是加勒比沿岸一个不靠海的镇子,我们两家在那儿住了好几年,我和她还在那儿度过假。她父亲和我父亲年轻时就是好朋友。有一天,在一次学生舞会上,我直截了当地向她求婚,当时她只有十三岁。现在想来,我当初的这一提议无疑是一种暗示,目的是越过那个时代娶亲必须经历的一切繁文缛节。她想必也是这么理解的,因为我们自此之后还是会偶尔会面,并且总是很放松。我觉得,我们俩心里都清楚,我的这一暗示迟早会变成现实。果然,十来年之后变成了现实。不过,我们俩没做过真正的情侣,而是不慌不忙、耐心等待并且深知必然会有这种结果的一对。如今,我们结婚已将近二十五年了,但从来没有为一件事发生过严重的争执。我认为,秘密就在于无论婚前还是婚后,我们对种种事情的看法都是一致的。这就是说,婚姻如同整个人生一样,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每天都要重新从头开始,而且必须在有生之年天天如此。这种努力应该是持续不断的,有时甚至会让人精疲力竭,但却是值得的。我的一部小说中有一个人物更加直率地说:“爱也是可以学来的。”

门:你笔下哪个人物是以她为原型的?

加:我小说里没有一个人物是和梅塞德斯相似的。在《百年孤独》里出现过两次的就是她本人,她保持了自己的名字和她药剂师的身份。而在《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的两次亮相,情况也一样。我从来没有滥加利用过她的文学作用,这得归因于一个事实,这么说可能听起来像一句俏皮话,但并非如此:我对梅塞德斯实在太了解了,以至于我简直不知道她实际上是什么样了。

门:现在谈谈你的朋友。他们在你的生活中意味着什么?你是否仍保持着你青年时代的全部友谊?

加:有些人就好比水珠一般在半道就洒掉了,但大部分人跟我一起在生活中经受住了狂风暴雨的考验。这并非出于偶然,而是恰巧相反,因为我在生平的每时每刻,无论处于什么情况,都极其小心地呵护这些友谊。我就是这么个脾气,而且我接受采访时三番五次地说过,我从来没有在任何情况下忘记,在灵魂深处,我仅仅是、将来也只是阿拉卡塔卡一个报务员的十六个子女中的一个。最近十五年来,我算是出了点儿名,可我对此并未孜孜以求,也并不欢迎,因为这么一来,要保障我的私人生活就变得极其困难了。不过我还是做到了,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过去更加私密,更加不受外界干扰,但是足以容纳和保留我在生活中唯一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即我的儿子和朋友们对我的感情。我经常作环球旅行,但是我这种旅行的最大乐趣还是跟我昔日的朋友们相聚,再说他们已经为数不多了。事实上,我在生活中感觉我属于自己的唯一时刻就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是聚会的人数不多的时候,最好每次不超过六个人,当然四个人就更为理想了。如果让我来挑选参加聚会的人,我总会挑得最为合适,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根据各方面都比较接近这一原则来邀请朋友的,因此,聚会中就不会出现很僵的气氛。当然,这要耗掉我很多时间,不过我总能挤出时间,因为这样的时光对我很重要。我由于同样的原因在半道失去了很少几个朋友,因为他们不理解我的处境是很难由自己支配的,而且还会因为意外和差错,不定什么时候就得罪了老朋友。但是,如果有哪位朋友对此不理解,我深感遗憾,我们之间的友谊也就永远终结了。因为一个不理解别人的朋友,实际上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好。至于朋友的性别,我并不区别对待;不过我总感到,我跟女性相处比跟男性相处更为融洽。无论如何,我自以为是我的朋友们最好的朋友,我认为,没有一个朋友对我会像我对我最不喜欢的朋友那样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