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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打开,多日不见的房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假如仙女们真能呼吸,她们一定会宽慰地舒一口气。那剪裁奇特的上衣,那黑色的女帽,那件有小白领的靛蓝连衣裙……可是萨拉步履匆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进了房间。

这并不是她初到恩迪科特家庭旅馆的情形。几天前,她是怎样到这里来住的,倒是很简单。她小时候在埃克塞特的一所私立中学就读,这家旅馆的名字在同学中传为笑谈。人们开玩笑地把形容词当成名词②,使旅馆的名字解释为恩迪科特一家人口如此众多以致必须自己拥有一整座旅馆才能住得下。

那天,萨拉乘多尔切斯特的公共马车到了终点站。她的箱子前一天就到了,等她去认领。一个脚夫问她要去哪里。她一时有些慌乱。除了依稀记得那个笑话之外,她想不起任何一个旅馆的名字。脚夫听到她说出目的地时,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明显是告诉她,她选择的不是埃克塞特最好的旅馆。但是他二话没说就扛起了她的箱子,她紧随其后,穿过小镇,向我已经提过的住地走去。她对旅馆的外观并不感到惊奇,在她的记忆中(但她也只见过一次),它以前更有家居气氛,更有尊严,更开放……可是,乞丐哪能挑肥拣瘦。她孤身一人,没有人说三道四,她多少感到一点宽慰。她先交了一周以上的租金,这显然已经足以让店主对她有了不错的印象。她本来想租最便宜的房间,但是后来她发现,只住一间房就要交十先令,而一间半只需多交二先令六便士,于是便改变了主意。

她迅速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划了一根火柴,把灯芯点着,并且用乳白玻璃散光罩取代原来的“烟囱”灯罩,逐渐驱散了黑暗。接着,她扯下了帽子,用她特有的方式把头发甩开。她把手中的帆布袋提到桌子上,显然非常急于把它打开,连上衣都顾不上脱了。她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袋中取一件又一件包装好的东西,在绿色桌布上排成一行。她把袋子放在地板上,开始把自己买来的东西一包一包打开。

她最先打开的是一把斯塔福德郡茶壶,壶上有一幅精美的彩色转印画,画的是河边的一个村庄和一对恋人(她很认真地看着那一对恋人)。接着打开的是一只托比壶,不是维多利亚时代制造的那种色彩过于鲜艳的怪物,而是一件小巧玲珑的东西,淡紫色和淡黄色,那快活汉子③被上了一层柔和的蓝釉,表面非常光洁,相貌格外迷人(陶瓷专家一眼就能辨认出是拉尔夫·伍德的作品)。这两件东西她是在一家旧瓷器店买的,花了九便士。托比壶已经有裂痕,时间久了,裂痕还会扩大,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我在一两年前自己也买过一只。萨拉买才三便士,我买的价格比她高得多。但是我的购买动机与她不同。我看中的是它出自拉尔夫·伍德之手,她看中的却是那快活汉子的微笑。

尽管我们从未见过她运用她的美学观念,但是她有这样的观念,也许这是一种情感——她对自己租住的房间的可怕装饰做出了反应。她那只小托比壶已经有多少年历史,她一点儿不知道,但是她模糊地觉得它已经被使用过很长时间了,而且多次易主……现在是她的了。现在是她的——她把它放在壁炉架上,顾不上脱上衣,就孩子般入迷地盯着它看个不停,似乎一点也不想失去这初次占有一件东西的淡淡滋味。

外面过道上的脚步声惊扰了她的出神状态。她神情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门。脚步声逐渐远去。萨拉脱去上衣,把火挑旺,然后把一只熏黑的水壶放在壁炉搁架上。她重新回过头来清点她买回来的东西: 一小包茶,一小包糖,一小罐牛奶,她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在茶壶旁。她把最后三包东西带进了寝室。寝室里有一张床,一个大理石盥洗盆,一面小镜子,一张皱巴巴的地毯,别无他物。

但是她一心只注视着自己那三包东西。头一包是一件睡袍,她没有把它放在自己身上试,而是把它放在床上。接着又打开第二包,是一条暗绿色披肩,美里奴羊毛织成,边缘有翠绿色丝绸装饰。她拿着这条披肩发愣,表情有些奇怪,毫无疑问是因为它特别贵,比她所买的其他东西的总和还贵许多。最后,她若有所思地把它精细柔和的布料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目光低垂注视着床上的睡袍。这时我特意让她第一次做出一个真正的女性动作,把一绺棕褐色的头发撩到前面放在绿色披肩上,接着她把披肩抖开来,它很宽,超过一码。她把它披在自己的双肩上。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回到床边,把披肩围在摊开的睡袍的双肩上。

她把第三包也是最小的一包东西打开,但那只是一卷绷带。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绿色和白色的衣物,把绷带拿到另一个房间,放进红木柜的一个抽屉里。水壶盖开始轻轻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