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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很明白,欧内斯蒂娜的妒忌心很强,尽管尚未表现出来。最坏的情况是她对他的行为不理解,大发脾气;最好的情况是她只把他取笑一番,但这种“最好”也是够糟糕的。他不希望在这样的问题上被人取笑。对于特兰特太太,查尔斯的疑虑相对要少一些。他知道,她和他一样宽大为怀。但是她完全不会圆滑地处理事情,叫她别告诉欧内斯蒂娜是没有用的。万一蒂娜从她姨妈那里得知他与萨拉见面的情况,他将会陷入严重的困境。

对于他的另一方面情感,即他在那天晚上对欧内斯蒂娜的感觉,他几乎不敢细想。她的幽默倒未必让他不高兴,但似乎特别做作,令人讨厌,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仿佛是她做出来跟她的法式小帽和新毛皮大衣相配套,而不是这种场合所需要的。她的幽默还要求他做出反应……会心地相互眉目传情、脸上总挂着笑容,他一一满足了她的要求,但是同样也很做作,两人似乎处于双重做作的氛围之中。也许是因为演奏了太多亨德尔和巴赫的作品过于沉闷,也许是因为首席女歌手和她的助手之间频频出现不协调的情况,他发现自己老是偷眼看身边的女孩——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仿佛她完全是个陌生人。她很美、很迷人……可是那张脸不是显得有点缺乏个性吗?总是一副故作庄重的表情,实际上是冷冰冰没有感情,那不是有些单调吗?如果你把这两个特点去掉,剩下的会是什么呢?令人讨厌的自私。但是这一刻毒伤人的想法一进入查尔斯的脑海,他立即就把它清除出去了。有钱父母的独生女还有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呢?的的确确,不是为了下面的原因他怎么会迷恋上她呢?伦敦的女孩都喜欢找腰缠万贯、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做丈夫,从这一点看,欧内斯蒂娜绝不是没有个性。可是,难道他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寻找自己的新娘吗?查尔斯有他自己固定的信条:他与多数跟他地位相当的人不同,与多数同时代人不同。这就是他遍游世界的原因。他发现英国社会过于保守,英国在严肃的事情上过于严肃,英国人的思想过于注重道德,英国的宗教过于偏执。结果怎么样?在选择与他共同生活的女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他不是已经表现得过于传统了吗?他不是已经做了最平庸的选择,而放弃了最明智的做法吗?

那么什么是最明智的做法呢?他本来应该再等待的。

在这一连串尖刻的自我质询之下,他开始为自己感到悲哀,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陷入了困境,一个拜伦被驯服了。他的思想又回到萨拉身上,回到视觉形象上。他努力回忆起那张脸,那张嘴,那张大嘴巴。它无疑唤起了他的某种回忆,但是那回忆太模糊,也许是太宽泛,无法在他的经历中追溯到任何本源。但是它时时萦绕在他心头,使他心绪不宁。他开始注意到某种隐藏的自我,他以前几乎不知道它的存在。他对自己说:这实在是最愚蠢的事情,可是那姑娘的确吸引我。他似乎很清楚地意识到,吸引他的并非萨拉其人,她怎么可能吸引他呢,他已经订婚了,而是某种情感,是以她为象征的某种可能性。她使他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他一向认为自己前途无限,现在这前途却突然变成了一种固定的航程,驶向已知目的地。她使他想到了这些。

欧内斯蒂娜的胳膊肘轻轻一碰,使他又回到现实中来。歌手需要掌声,查尔斯懒洋洋地拍了几下。欧内斯蒂娜把双手插进防寒手筒里,侧过脸做了个幽默的怪脸,一半是怪他心不在焉,一半是埋怨表演糟透了。他对她微笑示意。她很年轻,很像个孩子。他不可能对她生气。她毕竟只是个女人。有许多事情她是永远不会理解的:男人的生活丰富多彩,世界对于一个男人不只是衣服、家庭和孩子,做一个男人是非常困难的。

当她真正属于他的时候,在他的床上,在他的经济生活中,当然还有在他的心里,就一切都好了。

此时,萨姆想的恰恰相反:他对他的夏娃究竟有多少了解。今天很难想象,当时一个出生在伦敦的小伙子,和东德文郡农村一个车把式的女儿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差别。他们走到一起会遇到很多障碍,就像一个是爱斯基摩人,一个是祖鲁人。他们互相之间语言几乎不通,一个人说的话,另一个人往往听不懂。

但是这种距离——没有被,在当时也不可能被收音机、电视机、廉价旅游等填平的所有这种深渊——未必完全是坏事。也许人们的相互了解是少一些,但是他们觉得彼此之间较少约束,因此也就有较大的独立性。整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并不仅仅只是按开关或者换频道。陌生人依然陌生,但陌生感有时候是美丽的,是令人激动的。人类之间交往越来越多也许是件好事,但是我是个离经叛道者,我认为,我们祖先的彼此隔绝状态就像他们享有较大的空间一样,我们只有羡慕的份了。现在,我们感到世界太拥挤,实在让人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