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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沙滩,还有萋萋草地,

欢笑的人群,

从颇有几分

才气的口,吐出话语,响亮又轻松。

夕阳残照的山崖,闲聊声,

欢呼,又停止,

海盐味刺鼻,

乐队,还有摩根布雷特华尔兹。

当夜阑人静我走进屋子

她向前走来,

忧伤,但没改……

——哈代《1869年在海滨小镇》

那天晚上,查尔斯在会堂里坐在特兰特太太和欧内斯蒂娜中间。同巴思和切尔特南的会堂比较,莱姆镇的会堂也许算不得什么。但是它地方宽敞,舒适宜人,窗户面对大海。天啊,正是因为太舒适宜人,又是极好的一个聚会场所,于是就不能不成为大英帝国的上帝——方便——的牺牲品,所以它早就被拆毁了。那是莱姆镇一届一心只关注公众膀胱的政务委员会做出的决定。在原地盖起了一座公共厕所,其选址之不当、外观之丑陋堪称英伦诸岛之最。

但是你可不要以为,莱姆镇上波尔坦尼太太那一伙人所反对的仅仅是会堂不庄重的建筑风格。真正使他们愤慨的是会堂里开展的各种活动。它招来了玩惠斯特纸牌、嘴上叼雪茄的人,舞会和音乐会。简言之,它提倡的是享乐。波尔坦尼太太之流坚定地认为,一个体面的城镇,允许人们聚会的唯一建筑物应该是教堂。莱姆镇的会堂被拆毁之后,全镇的中心也就不复存在了。直到今天,没有人能把会堂重新盖起来。

查尔斯和两位女士到这座后来注定要被拆毁的建筑物里来,是为听一场音乐会。当时适逢大斋节,当然不可能是一场世俗音乐会。节目很单调,清一色的宗教音乐。即使是这样的音乐会,也让思想偏执的莱姆人大为震惊,他们声称,过大斋节应该像最正统的穆斯林过斋月一样,起码在公开场合应当如此。于是,在主会堂举行音乐会的一端的那个周围用蕨类植物装饰起来的高台前便空着一些位子。

我们这三位思想比较开通的人,和多数听众一样,到得比较早,因为按照十八世纪的时尚,人们出席音乐会不仅是去欣赏音乐,同时还为了和别人有一个接触的机会。它为女士们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让她们对邻居的华丽服饰进行评价并发表意见,当然也可以炫耀一下自己。虽然欧内斯蒂娜对乡下的一切不屑一顾,但她也免不了爱慕这种虚荣。她在这里起码知道,在服装的格调和豪华方面,她几乎不会有什么对手。人们偷偷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看她戴的系有天蓝色和白色缎带的小“平顶”帽(她早就不戴乏味的女帽了),看她充满绿色希望的连衣裙,看她紫黑相间的毛皮大衣,看她的系带式皮靴,这对她平时无聊乏味的生活确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补偿。

那天晚上,听众陆续到来时,她显得很活泼很淘气。查尔斯不得不用一只耳朵听特兰特太太对居所、亲戚、先辈等所做的评论,用另一只耳朵听蒂娜低声的刻薄话。他听姨妈说,那边那位典型的英国太太是“汤姆金斯太太,是个心肠极好的老人,耳朵有些背,住榆树宅上面的那幢房子,她的儿子在印度”;另一个声音则对他简洁地说了一声“十足的老醋栗①”。按照欧内斯蒂娜的说法,里唆的“醋栗”比耐心等待音乐会开始的人多得多。每个十年都会创造出这样一个有用的名词兼形容词。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醋栗”指“一切乏味过时的东西”。今天,欧内斯蒂娜会把那些值得敬重的音乐会听众叫作“方块②”……汤姆金斯太太的体形的确是方形的,起码从后面看确是如此。

来自布里斯托尔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终于出场了。与她一起出场的是更著名的伴奏家西格诺·里托内罗(或与此大同小异的名字,因为如果一个人是钢琴家,他必定是意大利人),此时查尔斯才有时间来审查自己的良心。

至少他开始以这样的态度来想他的心事了,仿佛那是他的责任,这责任掩盖了一个尴尬的事实:这样做也是他的一种享受。事情很简单,他有点让萨拉给迷住了……起码是被她呈现出来的扑朔迷离景象迷住了。他曾打算——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打算——在他陪同两位女士从布罗德街前往会堂的途中,把他与萨拉意外相遇的事情告诉她们——当然必须让她们严格承诺,不把萨拉到韦尔康芒斯去散心的事情告诉别人。可是当时似乎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那时恰好有一场十分实际的辩论需要他进行仲裁——还在该穿毛织物的季节,欧内斯蒂娜却偏要穿纱罗织品。基督教有十条戒律,她的父母又给她附加了九百九十九条,其中有一条是“五月之前不可穿纱罗织品”。查尔斯用一番恭维话消灭了她父母对她的关心。但是,当时没有提起萨拉的事,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已经开始感到自己和她谈得太深了,不只是这样,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分寸感。他太傻了,真不该凭着一时仗义而违背常识行事。最糟糕的是,现在要把这一切向欧内斯蒂娜解释清楚已经非常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