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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工业巨大的产量……可容纳越来越庞大的类似古代家奴性质的非产业性的雇佣工人队伍的存在,而且随着他们的自身繁衍,这支队伍将愈加庞大。他们包括了男佣女侍和门人老卒等。

——卡尔·马克思《资本论》

早晨来临,萨姆拉开窗帘,晨曦洒落在查尔斯身上。这时,鼾声如雷的波尔坦尼太太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她希望死后天国的福分能降临在她身上,此时她的美梦恰当而严肃地中断了一下。温和的多塞特海岸一年大约有十多次出现这样的天气——不仅仅是不合季节的温暖宜人天气,而且堪称地中海令人陶醉的日子,阳光灿烂,和煦温暖。整个自然似乎都有点反常了。十一月,本来应该处于冬眠状态的蜘蛛,却在晒热的石头上爬来爬去;十二月里,黑鸟欢唱;一月里,报春花绽放;三月则简直像六月一样。

查尔斯坐起来,从头上扯下睡帽,叫萨姆把窗户打开,用双手支撑着身子,注视着泻进房间里的阳光。前一天压抑在心头的一点忧郁,随着云彩消散了。他感觉到,温暖的春风吹透他半敞的睡衣,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前颈。萨姆站着磨剃刀,他提来的铜壶冒着诱人的热气,这就像普鲁斯特的作品一样,特别能唤起人们的回忆——无数幸福愉快的日子,安定、祥和、文明、秩序井然。底下卵石铺成的街道上,有人骑着马,蹄声得得,朝着海边逐渐远去。一阵风力稍强的微风吹动了红色的旧天鹅绒窗帘,但此时的旧窗帘看上去也是美丽的。一切都极为美好。但愿世界永远如此,永远像此刻一样。

窗外传来小蹄敲击路面的啪嗒啪嗒声,同时可以听到无休止的咩咩羊叫声。查尔斯站起来,往窗外望去。两个老人身穿用羊毛编结成的劳动罩衣,站在街道对面谈话。其中有一个是牧羊人,拄着一根曲柄杖。十二只母羊,还有更多的小羊,乱哄哄地站在街道上。这种古英格兰遗留下来的民间服装,虽然并非罕见,但在一八六七年已成为别具一格的服饰了。每个村庄里都可以找出十几个穿这种罩衣的长者。查尔斯为自己不会作画感到惋惜。乡村景色确实太迷人了。他转过身来对仆人说:

“说实在话,萨姆,有像今天这样美好的日子,我真的永远不想再回到伦敦去了。”

“如果你在这风口继续站下去,先生,你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主人冷冷看了他一眼。他和萨姆在一起已达四年之久,彼此十分了解,胜过许多貌似亲密的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

“萨姆,你又喝酒了吧。”

“没有,先生。”

“新房间是不是好一些?”

“是的,先生。”

“每天的伙食呢?”

“挺不错的,先生。”

“这就说明了问题。早晨你就这样愁闷,吝啬鬼可就高兴得想唱歌了。因此,你一定是喝酒了。”

萨姆在自己的小拇指边上试了一下直柄剃刀的刀刃,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暗示,他随时可以改变主意,并改在他自己的脖子上试刀刃,也许还可以在笑嘻嘻的主人脖子上试。

“特兰特姨妈家的那个厨娘特别讨厌,先生。我可不想再去了……”

“请你先把手里的剃刀放下。把话说清楚。”

“我见到她,就在下面那个地方。”他拇指一扬,指向窗口。“她就在街道对面喊叫。”

“请问,她喊叫些什么?”

萨姆的脸色更难看了,眼看就要暴跳如雷了。“‘你有没有煤炱袋子?’”他满腔愤怒地停了一下。“先生。”

查尔斯露齿而笑。

“那姑娘我认识,是穿灰色连衣裙的那一位吧?长相很难看的那一个,对吗?”查尔斯讲这样的话可有点不够意思,他此时谈论的姑娘,前一天下午他还向她脱帽致意呢。她在莱姆镇也算得上是个可爱的性感女郎。

“倒不一定是丑。至少长相并不难看。”

“啊哈,原来如此。爱神丘比特对伦敦佬可真有些不公平。”

萨姆眼中闪过愤怒的光。“我才不愿意理她呢!该死的挤奶工。”

“我相信,‘该死的’这个形容词你用的是它在俚语里的本来意思,萨姆。你经常说你可能是在一家酒馆里出生的。”

“是酒馆隔壁,先生。”

“非常接近酒馆就是了,但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可不许你使用酒馆的语言。”

“是很丢人现眼的,查尔斯先生。所有的马夫都听到了。”因为“所有的马夫”准确地说只有两个人,有一个还是聋子,所以查尔斯也就不表示什么同情。他笑了笑,示意让萨姆给他倒热水。

“现在去给我取早点吧,好小子。今天早上我自己刮胡子。松饼我要两个。”

“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