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第4/9页)

(塔伊越来越近了,这个人一大早划着船儿驶过湖面……正是他将鼻子的神力说了出来,并且现在要给我外公带来那个将要决定他的未来的消息。)

没有人记得看到过塔伊年轻时的样儿,他一直在达尔湖和纳金湖上划这条小船,老是以同样的姿势弓着背站着……永远是这样,至少大家知道的就是这样。他住在老木屋区里面某个很不卫生的地方,他老婆在一个“浮动菜园”子里种藕和其他一些怪里怪气的蔬菜,在春夏两季湖面上有许多这样的菜园子随波荡漾。塔伊自己快快活活地承认连他自己都闹不清多大岁数,他老婆也不知道——据她说,在她嫁给他时他已经够老的了。他的面孔就像是风儿在水上做出的雕塑,硬硬的皮上全是水波样的皱纹。他嘴里除了两颗金牙,再没有别的牙齿。他在镇上没有几个朋友,在他经过小船码头或者湖边很多的那种东倒西歪的水边食品杂货铺和茶馆时,很少有船夫或者店主请他一起来抽水烟。

很久之前,阿达姆·阿齐兹的父亲,那位宝石商的一句话足以代表大家对塔伊的看法:“他的脑子跟着他的牙齿一起掉光了。”(但此时老阿齐兹先生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坐在那里出神地听小鸟啁啾,但塔伊仍然简单而庄重地干着自己的活计。)这位老船夫经常嘀嘀咕咕,给人这么个印象。他嘀咕起来说个不停,荒唐不经,十分夸张,多半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掠过水面,湖上的人听到他自言自语都咯咯直笑,不过笑声中却隐藏着几分敬畏,甚至恐惧。敬畏,是因为这个老傻瓜比任何一个贬损他的人都更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恐惧,是因为他自称活了那么大岁数,连自己都记不起年龄来,同时尽管他脖子像鸡脖那么细,他这把年纪对他却没有多大影响,他照样娶了个十分不错的老婆,同她生了四个儿子……人们说还不只此数,据说他在湖畔其他地方还有几个老婆也生了孩子。小船码头上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相信他在某个地方藏了一大笔的钱——也许是好多贵重的金牙,就像胡桃一样放在袋子里面咔啦咔啦直响。多年之后,普夫斯大伯要把他女儿卖给我,说是要把她的牙齿全拔掉,再换上一口金牙,这时我就想到了塔伊那没人记得的宝藏……此外,阿达姆·阿齐兹从小就喜欢他。

尽管有那些谣言说他有钱,但他还是靠摆渡为生,将干草和山羊和蔬菜和木头摆渡到湖的另一边,以此挣几个钱,他也摆渡人。为了摆渡人,他还在小船的中央支了个小亭子,挂上花布的帘子和帷幕,再配上相当的软垫子,并且点起香来清除异味。对阿齐兹大夫来说,塔伊的小船上帘子随风飘拂,驶向前来,这肯定是春天来临的征象之一。不久之后,那些英国老爷就会来,塔伊会将他们摆渡去沙利马尔花园和王家泉,一路上嘀嘀咕咕,弓着身子,瘦瘦的个子站在船尾。奥斯卡、伊尔瑟、英格丽相信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却是这种信仰的活生生的对立面……他是这个山谷里的一个人人熟悉的古怪的长生不老的精灵,是水上的卡利班,不过就是太有些爱喝廉价的克什米尔白兰地。

我记起了我卧室蓝色的墙壁,在墙上,多年来雷利小孩时的照片一直挂在总理来信旁边,他如痴如醉地望着一个缠着像是红色腰布的老渔夫,老渔夫坐的是——什么?——是漂流木吗?——一边讲着他那些靠不住的故事,一边手指大海……而阿达姆这个孩子,也就是我未来的外公呢,就因为塔伊那说不完的废话而爱上了他,这些废话使别人认为他疯疯癫癫的。他的话魔力无穷,话就像傻瓜乱撒钱一样从他嘴里出来,经过两颗金牙旁边,又是夹杂着打嗝又是酒臭,先是扯到了往日喜马拉雅山最遥远的地方,接着又话锋一转,回到了当前的题材,例如:阿达姆的鼻子,像解剖老鼠一样来分析它的意思。阿达姆交上了这么个朋友,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泡到热水里面去。(滚烫的热水,一点不假。他母亲说:“你怕烫吗?我们得把那个船夫身上的虱子给烫死呀。”)可这个不住地自言自语的老头还是将小船停泊在花园通往湖畔的坡尾,坐在里面胡扯;阿齐兹总是坐在他脚旁,非要到家里叫他进去才离开。家里人总要把他教训一顿,说是那老头身上脏得要命,母亲发觉儿子浆洗得白白的宽松睡衣上有许许多多虱子,这些带菌的虫子便是从那个好同他乱扯的那个老家伙身上跳来的。但是阿达姆还是老要回到水边,望着湖上的水雾,希望找到那个堕落的衣衫褴褛的老头弓着背的身影,看着他驾着那只魔力无穷的小船,穿过晨雾中着了魔的水面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