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后的一天(第6/8页)

养鸡是他第一次接触现实生活。直到今年七月,他就干过这么一样活计。七月里,妈妈打算退休。她想,办理退休的事孩子足以胜任了。小伙子麻利地准备好了文件,甚至还说服了堂区神父把妈妈的洗礼日改早了六年,因为她还没到退休的年龄。礼拜四,妈妈凭多年任教的经验,仔仔细细、不厌其详地叮嘱了他一番,他这才动身进城。随身带了十二个比索、一套换洗衣服和一包文件。至于什么叫“退休”,他的理解可以说是简单而又简单。照他想,无非就是政府应该付给他一笔钱,好用来养猪。

天气闷热,小伙子晕头涨脑地坐在旅店的走廊上打瞌睡。他一直在想自己的处境有何不妙。他盘算着,明天火车一返回,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他一心想着礼拜天继续上路,而且再也不会光顾这个苦热难挨的小镇了。快到四点钟的时候,他做了一个不舒服的、黏黏糊糊的梦,边睡边想:真遗憾,没把吊床带来。猛然间,他想起衣服包和退休文件全部落在火车上了,这才倏地惊醒过来,想到妈妈,又是一阵惊悸。

小伙子往屋里搬凳子时,镇上的灯全亮了。他没见过电灯。看到旅店里寒酸、腌臜的小灯泡,觉得十分新奇。再一想,妈妈跟自己讲过这个玩意儿。他把小凳一直搬到饭厅里,竭力躲开那些像子弹一样撞击在镜子上的大麻蝇。自己面临的这显而易见的处境令他头脑发昏,天气又这么热,再加上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举目无亲的孤苦,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九点钟过后,他被带到旅店深处的一间糊着报纸和杂志内页的木板房。半夜里,他做了个噩梦,像得了热病似的。同一时刻,在离开旅店五个街区的地方,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仰面躺在帆布床上,心想:有了今天晚上的经历,可以充实一下那篇明早七点要用的布道辞了。先前,在一片蚊蚋的嗡嗡声中,神父穿着紧身哔叽长裤正在歇憩。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他穿过小镇,给一位妇女行临终涂油礼。回来时,他有些激动,神经有些紧张,因此把圣器放在床边,躺下来温习布道辞。神父面朝屋顶,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直到黎明时分听到远处一只石鸻鸟的报时声。神父打算起床,他费力地爬起来,一脚踩着了铃铛,砰的一声仆倒在屋里坚硬粗糙的石头地上。

肋间一阵剧痛,疼得他几乎不省人事。这时,他觉得身体的重量、罪孽的包袱、年龄的负担一股脑儿全压了过来。他感到脸颊碰在硬邦邦的石头地上。往常,在准备布道辞的时候,他脚踩着这块石头地,就能准确地设想出通往地狱的道路该是什么样子。神父十分惊恐,喃喃地说:“主啊。”随后,他想:“我再也起不来了。”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他啥也没想,甚至没想为自己祈求一个善终。一刹那间,他像真的死去了一般。可是,醒转过来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痛和恐惧了。看见门下面透进一线灰蒙蒙的光亮,听见远处传来凄凉的鸡叫,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且清楚地记得布道辞里的每一句话。

他抽下门闩,外面已是晨光熹微。他不仅不觉得疼,反而觉得这一跤把他摔年轻了。他深深地吸了第一口清新的空气——充满鸡叫声的潮湿的蓝色空气。全镇的善善恶恶、人间苦难仿佛都被他吸进心田。他朝四下里扫视了一眼,仿佛要习惯一下周围凄清孤寂的气氛。在静悄悄的、朦胧的曙光中,他看到走廊上躺着一只、两只、三只死鸟。

神父两眼盯着三只死鸟,一连看了九分钟。在准备好的布道辞中,他提出要为小鸟成批死亡赎一次罪。他慢慢地踱到走廊的另一端,捡起三只死鸟,又回到水缸边,打开缸盖,下意识地把死鸟一只一只地扔进碧绿的静水之中。“三加三等于六,一个礼拜就碰到半打。”他想,心中突然一亮,意识到一生中伟大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七点钟,天已经热起来了。旅店里,那位唯一的顾客正等着吃早餐。管留声机的姑娘还没起床。老板娘走过来,好像在她那鼓鼓囊囊的肚皮里也有时钟敲了七下。

“唉。真倒霉,误了车了。”她用同情的口吻说,只是这份同情来得晚了一些。随后,她端来一份早餐:牛奶咖啡、煎鸡蛋和几片青香蕉。

小伙子想吃几口,可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饿。恐怕天气会越来越热,他可真有些发怵。身上热汗淋淋,憋得喘不过气来。夜间,他没脱衣服,睡得很不安稳。现在头有点儿发烫。老板娘过来收拾盘子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妈妈,又是一阵发悸。老板娘身穿一件大绿花的新衣服,容光焕发。看见她的新衣服,小伙子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