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后的一天(第4/8页)

神父坐在椅子上,解开法袍的领扣,从袖管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通红的脸庞。他一时间忧心忡忡地想:莫不是正在酝酿着一场地震吧。他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种情况。然而,仰望碧空,万里无云。在蓝莹莹的透明天空中,鸟类神秘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的蔚蓝和澄澈被神父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一时又把死鸟的事忘了个精光。他又想,八成要来一场暴风雨吧。可是,天空是那样明净、岑寂,仿佛是覆盖在另外一个遥远小镇上的苍穹,那里的气候一年到头都凉爽宜人;他甚至觉得仰望天空的不是他自己的眼睛,而是别人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越过用棕榈叶和锈迹斑斑的锌板苫盖的屋顶朝北方眺望,只见一群兀鹫静悄悄地、徐缓地、稳稳当当地栖息在垃圾堆上。

不知怎的,眼前的情景使他回忆起神学院的一段往事。那件事发生在他受领低级圣职前不久的一个礼拜天。当时,神学院院长授权神父可以随便使用他的私人图书馆。每天,特别是礼拜天,神父几小时几小时地待在图书馆,聚精会神地阅读散发着朽木气味的泛黄书籍。书上有院长用潦草的拉丁文小字写的注释。一个礼拜天,他看了整整一天的书。这时候,院长走进图书馆,匆匆忙忙、惊惶不安地从地上捡起一张卡片,很明显是从神父正在阅读的那本书中掉出来的。他假装没理会院长那惶遽的样子,其实纸条上的字他看得清清楚楚。上面只有一句话,是用紫墨水写的,字迹清晰平直:伊芙特夫人夜间过世。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现在眼瞅着几只兀鹫盘旋在衰败的小镇上空,他又想起了神学院院长那副沉默的样子。当时,院长坐在他的对面,看上去就像霜打的荞麦,呼吸也乱了节奏,不过并不易察觉。

这样一联想,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不但不觉得热了,反而感到一股冷冰冰的凉气从大腿根儿一直蹿到脚底板。他很害怕,又说不上究竟为什么。脑海里立时翻腾起一团乱糟糟的想法,忽而觉得恶心,忽而看到撒旦的一只爪子陷入泥淖,忽而又看到死鸟纷纷跌落人间。而他,主持祭坛圣礼的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竟然对死鸟这样一桩大事置若罔闻!蓦地,他站起身,扬起一只胳膊仿佛要和谁打招呼,可是手停在空中。只听他惊呼一声:“流浪的犹太人。”

这工夫,火车的汽笛响了。多年来,神父第一次没有听见汽笛声。他眼瞅着火车在浓烟滚滚中开进车站,听到炭块落在生锈的锌板上发出的砰砰声。但是,这一切仿佛是遥远、缥缈的梦境。直到下午四点来钟,神父才从梦境中全然清醒过来。他连忙对准备在礼拜天发表的精彩布道辞进行最后的加工润色。又过了八小时,有人找他,请他为一位妇女行临终涂油礼。

因此,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并不知道那天下午乘火车到镇上来的人是谁。很久以来,那四节油漆剥落、破旧不堪的车厢在小镇上开过来开过去,然而神父从不记得有人在这里下车,留在镇上,起码近几年里没有过。真是今不如昔啊!想当年,他整下午整下午地凝视一列满载香蕉的火车奔驰而过。那是一百四十节满载水果的车皮,在他眼前过啊过的,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在最后一节车厢上,站着个人,手里举着盏绿灯。车开过后,夜幕就降临了。镇上,万家灯火。神父站在铁路旁,凝望着小镇。他觉得仅仅是看着火车经过,就等于被带到别的镇子上去了。也许因为这个,他养成了每天到车站来的习惯。后来,发生了用机关枪扫射工人、毁坏香蕉园、捣毁那一百四十节车皮的事件。然而,他依然天天到车站来。如今,只剩下那列尘封灰盖、暗黄色的火车,既没有人乘车来,也没有人乘车走。

但是,那个礼拜六,的确来了一个人。当主持祭坛圣礼的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离开车站时,一个文静的年轻人正从最后一节车厢的窗子里注视着他。小伙子除了饥肠辘辘外,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看到神父,他突然想起打昨天起他还一直没吃东西。“有神父的地方一定有旅店。”他一边想一边从车上下来,穿过八月的烈日烤炙下的大街,走到车站对面一幢房子的阴凉处。屋里,留声机正在播放一张用旧的唱片。一连饿了两天,小伙子嗅觉分外灵敏,一下子就闻出了这是一家旅店。他连忙进去,连招牌都没顾得上看一看。那上面写着“马孔多旅店”,但他从来不必看招牌。

老板娘怀了五个多月的身孕,面色焦黄,她妈妈怀她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小伙子要了一份午餐,说:“越快越好。”老板娘不慌不忙地端上来一碗骨头汤和一盘青香蕉丁。这当儿,火车拉响了汽笛。有营养的热汤冒着热气,小伙子透过雾气估摸了一下从旅店到车站的距离,顿时吓了一跳,坏了,要误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