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火光(第2/3页)

队伍一点点地缩短,我们后面相应地也排起了长队。同学们都说着话,说着说着放声大笑和打闹,这个场景我由衷地喜欢。桂云峰又拍拍我,“你看那个学生,倒是奇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有个高瘦的男生一手捧着一本书看,一手拎着绿色开水瓶。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张清宇吗?他跟前面的人隔了一段距离了,但他没有发觉,直到后面的人推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往前走了一步。等到他打开水时,开水瓶放在水龙头下面。他依旧拿着书看,等到水从瓶口满溢出来,都没发觉,直到后面的人又一次提醒他。打好了开水,他拎着开水瓶,转身往我们这边走来。我很好奇他在看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等他走近时,我叫了他一声,“张清宇。”他没反应,我又叫了一声,他抬头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唔……邓老师?”我笑着点头。他把书塞到口袋里,走过来。等他靠近,我心想他真是高,看他还得仰着头。他抓着开水瓶的提手,直直地看着我。我这才想起是我叫他过来的,便问他看的什么书。他从口袋里掏出书递过来,我一看是加缪的《局外人》,应该翻过很多遍了,书页都卷了起来。我翻看了一下,书的空白处写满了他的读书心得,字迹清隽有力。想着他恐怕也不想别人看他写的内容,我又把书还了回去,“加缪我很喜欢。”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是吗?”我点头,又说,“他的剧本也写得很好。”他立马回应道,“我喜欢他的《卡利古拉》,还有《戒严》!”他的声音很大,周遭的同学都看了过来,但他不介意,“对了,还有《正义者》!”我还想再聊一下,桂云峰这时拍拍我,“该往前走了。”我一看,前面果然空了一大截,只好歉然地跟他说:“嗯,我这边……”他挥了一下手,“老师你打水,下回再找你聊。”说完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开。等我往前跟上队伍,再转头看他,他到了食堂门口,又一次拿出书来看。

下午又是坐在教室后面听课。上课铃响起,我直接推开教室的后门进去,张清宇回头,冲我笑了一下,我也回笑了一下。上午的试卷还没有讲完,蒋老师接着一道题一道题地分析。由于是下午第一节课,我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又怕蒋老师看到,只好强撑着靠在墙上。我看到有些同学也是困得不行,把书竖起来,低着头偷偷地打哈欠。我再一次看张清宇,他手撑着脸,笔在本子上划拉来划拉去。他头发长到了脖颈处,乱糟糟的,能看到零星的头皮屑。蒋老师讲到最后的作文,又一次拍起了桌子,“讲了多少遍了!写作文是写作文,不是搞文学创作!”我一下子吓清醒了,蒋老师的目光射了过来,我以为自己打盹的事情被他发现了,正深感难堪,他却叫了一声,“张清宇!”张清宇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后,他接着说,“我跟你说过没有?”张清宇小声地咕哝了一句,蒋老师又一次大声问:“说过没有?!”张清宇捏着笔,小幅度地戳着本子,“说过。”话音刚落,蒋老师立马接过话头,“说过你还屡教不改!”他手指连连点讲台上的试卷,“题目是追寻梦想,我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要学会扣题?”

接下来的时间,蒋老师详细分析了何为追寻,何为梦想,如何扣题,得分点又在哪里。“你们要多写正面的例子,我平时给你们讲的那些先进人物,这个时候就可以用上啊。”张清宇依旧站在那里,撇过头看窗外,我也跟着看过去,窗外一蓬白云停留,远远地一两粒小人在校门口走动。“张——清——宇——”蒋老师的叫声把我们都拉了回来,“你把你的作文念念看。”张清宇没有动,蒋老师又说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动。“刘琦,你把他卷子拿起来念。”蒋老师指了一下张清宇的同桌,刘琦迟疑地站起来,瞥了一眼张清宇,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刚碰到试卷,张清宇猛地挥起手作势要打,刘琦迅速把手缩了回去,抬头看台上。蒋老师虎着脸,马上要发作的神情,可能是碍于我坐在后面,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也没有叫张清宇坐下。

上完课,出了教室门,蒋老师大跨步地往备课组的办公室走去,我跟在后面。他没有说话,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办公室里的几位老师正在说着闲话,蒋老师一进去,他们刹那间都沉默了。蒋老师把教材和试卷搁到办公桌上,坐了下来,取下眼镜,双手把头发往后抚,露出疲惫的神情。陆陆续续有上完课的老师走进办公室,本来说说笑笑的,一进来看见蒋老师,也都静默地走向各自的办公桌。我站在一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扭头看门外,张清宇慢慢地走过来,在门口停了一下,老师们都抬头看他,他又继续往我这边走,我冲他点点头,他又笑了一下,叫了一声“邓老师”。他尖瘦的脸上分布着一些青春痘,薄薄的一层胡须之下,嘴唇微翘,长长的手臂垂下,让我莫名地想起刚下树的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