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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下起了雨,玻璃窗上一层水汽。路灯亮起,女贞树油绿的叶片上流淌着光珠。小风吹拂,打着雨伞的学生匆匆地往教学楼赶去。我走到高一(三)班门口,教室里嗡嗡作响,同学们有的在做作业,有的交头接耳。晚上是三节语文晚自习,蒋老师让我过去代班。我一进门,大家齐刷刷地看我,隐隐中能感觉到他们的兴奋。我冲他们笑了笑,“你们好好自习。”他们也乖乖地看起自己的书来。我坐在讲台上,看着他们,每一张堆满书本的书桌后面都是一张青春稚嫩的脸庞,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读高中时的情形。教室门没有关上,磕托磕托地碰着门框,我走过去正待关上,忽然见到张清宇跑过来。他没有打伞,头发和身上都淋湿了。见到我,他停在走廊上,小声地喊了一声,“邓老师。”我点点头,“快进来吧。”他说:“我有东西给你。”说着递给我一包用塑料袋包裹起来的东西。我问他,“这是什么?”他眼睛微张,“你不是要看吗?”我把东西接过来,他转身跑到后门那边进去了。

我又重新坐在讲台上,把塑料袋打开,里面似乎是用报纸包裹着的一本书,打开一看却是一个黑色硬皮本子。我抬眼往他的座位那边看,他头压得低低的,看不清他在做什么。我翻看本子,扉页上用软笔写了四个字,“迷路火光”,字迹跟上次加缪那本书里的一样,显然是练过的。再往下翻,是手写的目录,从第一篇《火羽》,一路下来三十多篇,到最后的《走路的云》,看样子是一部散文集。我往后翻文章,每一行字都写得工工整整,连涂改的痕迹都没有,我猜可能是在别的本子上写好,然后誊写到这个本子上的。他是不是想做成一本书的模样?我再一次看他,他依旧埋着头。反正无事,我打算从头细看。

刚看了一小节,有个声音响起,“邓老师!”抬头一看,已经有几个同学在看我了,说话的是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同学。他笑着问我:“老师是哪儿人?”我颇感意外,但一看同学们几乎都看了过来,我便回答了他的问题。靠窗又有一个同学问:“大学好玩吗?”我说:“好玩,不用上晚自习。”刚一回答完,我又觉得作为老师,这样说不妥,谁料同学们“哄”的一笑,气氛一下子热络了起来。又有人问,“老师有女朋友了吗?”话音刚落,大家又是“哄”的一笑,我也笑了起来,“没有。”那人继续追问,“为什么没有啊?老师还挺帅的嘞!”这个问题让我有些窘迫,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但大家都静默下来,等我的回答。这时忽然又有个声音打破了这种沉默,“老师,你喜欢哪些作家?”我循声看去,问话的人是张清宇。他这个问题一下子帮我解了围,我站起来在黑板上写下喜欢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即兴地给他们讲了起来。看到他们兴趣盎然的样子,我越发讲得高兴起来。有人开始做起了笔记,而张清宇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正讲到谷崎润一郎的《细雪》,下课铃声响了。我停了下来,迟疑地问了一声,“下课了,要不你们……”张清宇说:“老师,你继续讲嘛。别管这个!”其他同学也附和地要求我接着讲下去。老实讲,来学校实习前,带队老师让我们每个实习生都上台模拟讲课,下面坐的都是自己的大学同学,要说实际的讲课经验是一点儿也没有。按照学校安排,我要到下周才能上台讲课,没想到不经意间已经在给他们上课了。我给他们讲川端康成与吴清源的交往,三岛由纪夫自杀的故事,马尔克斯在巴黎街头碰到海明威……第二堂课的铃声响起,他们不管,我也不管,窗外逐渐有别班的学生过来看,我们也不管。我在黑板上写满了字,他们在自己的本子上也抄满了字。

一时兴起,我指着窗外的雨,问他们:“看到雨,你们想起了什么?”有个坐在中间的女生小声地说:“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小巷卖杏花。”我点头称许,又有坐在前面三排的男生哼了一句,“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大家又是一笑,我又问:“还有吗?”大家一时沉默,有的翻课本,有的打开笔记,张清宇这时候说话了,“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我点头说好,“白居易《长恨歌》里的,还有吗?”他想了一下,又说:“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我说好,“这是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他紧接着又追了一句,“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我拍手称赞,“这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同学们都不说话了,一会儿看张清宇一首接一首地张口就来,一会儿看我点出他背的是哪一首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