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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母是小舅的第二任妻子,小舅头婚时生了一个儿子,叫清,大我和灿两岁。清一直是外婆这边带大的,跟小舅母常起冲突。有时候小舅母在灶屋一边烧火,一边说清在外面惹下的各种祸端,清听着听着暴脾气上来,在外面抽出一根大木棍,就要打过来。小舅母失踪一事,清反应特别强烈,一直说等着小舅母回来,要好好教训她一顿。有一天晚自习,清忽然来到我们教室门口,光着膀子,靠在门框上。班主任很紧张,过去问他有什么事情,他往教室里看了一眼,“灿,回去!有事!”灿也没多话,起身就跟着走了。

灿跟他这个哥哥的关系,可谓淡漠。两人虽然没有打过架,但也没有主动说过话。我跟清的关系也是如此,能离他多远就多远。我们像是不同世界的人。小时候我来找灿玩,清像是小野兽一般,猛地从背后袭击我,外婆总是气恼地说:“不要欺负庆儿!”清这才讪讪地离开。他读完初一就不读了,在外面跟那些大人眼中的坏孩子厮混,这让大人们头疼不已。此次,清忽然把灿叫走,实在是罕见。我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第二天清晨从宿舍出来,一直在外种地的父亲忽然出现在教学楼前,等我走近,他让我上完早自习就去小舅家,“你家婆去世了。”外婆去世,对我来说是异常沉重的打击,从小到大,是她照顾每一个孙子孙女,还有我这个外孙。我忽然明白清昨晚为什么来叫灿了,那该是外婆的弥留之际,但清没有叫我,只叫了灿,我也因此错过了外婆生命的最后时刻。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也许我不用直面一个挚爱的亲人从弥留到去世的过程,而灿面对了。外婆一直跟小舅一家住,灿也是她一手带大的。我在外婆的棺材前哭得不能自已,灿在一边淡淡地不说话。我没有见他哭过。

自从外婆去世后,我很少到小舅家里去。随着小舅和小舅母出去做生意,外婆去世后的这一年,小舅家一直都是清和外公在住。清东飘西荡,经常不见人,屋里常常只有外公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平日的饭菜是由大舅这边送去。而灿与妹妹明搬到姨娘家去住(那时候我已经从姨娘家搬到学校宿舍住了),由姨娘照顾。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年对灿来说,真是分崩离析的一年。一直以来万般宠爱他的这个家,顷刻间就没有了。他没有跟我说起这些。他从姨娘家过来,我从宿舍过来,我们就在同一个班上遥遥相望,却无话可说。他不跟我说话,也不跟任何人说话,他也不看书,也不出去跑动。之前跟他玩耍的含,也不来往了。

外婆去世一年后,外公随之而去。我父母从江西赶回来,小舅小舅母从江阴赶回来,我们又一次举办葬礼。大家忙碌地准备吊唁的事项,我站在姨娘家的门口,看灿远远地从大舅家那边走过来,手上端着托盘。天气很热,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我细细地看他:他童年时代有些婴儿肥的脸瘦了下来,嘴巴紧抿,眉头下沉,整个神情是淡漠的。他走过我面前,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看任何人,沿着闪着金光的池塘往自己家走。我蓦地在心底起了一阵恨意:我恨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发生的这些事情,就像一枚枚炸弹在他生命中炸开,他都无所谓似的。他就淡淡地往前走,连哭一声都不肯。他跟童年时代的那个人,像是两个人了。

他的这种异样,不止我察觉到了,慢慢地连老师也察觉到了。连续几次模拟考试,灿的成绩排名从前三名滑落到后十名。他最强的英语和数学,居然都没有及格,这太叫喜欢他的老师们吃惊了。班主任找他谈了好几次话,各个任课老师也在分发批改好的试卷时,不点名地说起某些同学要专心,不要想七想八的。老师说完后继续上课,我远远地看到他淡漠的神情。他心不在这里,我太熟悉他这个走神的表情了。我一下子恼火了:他怎么能这样?!完全就是堕落!虽然我的成绩向来不好,但我也在努力,不是吗?你这么聪明,却如此放任自流,实在是太叫人失望了。

放假去姨娘家做客,姨娘说:“灿在上面。”我说:“好,我去找他。”姨娘说“好”,又补充了一句,“他现在老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出来,有时候叫他出来吃饭,他都说不饿。”我上到二楼,有半年我就寄宿在这里,现在轮到他来寄宿。从他的房间传来音乐声,我敲门,没有人回应我。推推房门,是锁着的。我在外面等了等,里面除了音乐没有其他的声音,我只好又下了楼。姨娘问我:“他没让你进去?”我点点头,姨娘叹气,“不晓得出么子鬼咯?他现在大变样了。”他一定听到我的敲门声了,就是故意不开。我走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生气。他身上像是结了厚厚一层壳,任谁也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