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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我考得很差,别说重点高中,连普通高中的录取分数线都差了八十多分。父亲托人找关系,给学校交了一笔钱后,我进了市郊的一所高中。姨娘家还收到了灿的录取通知书,是市里一所职高,估计那学校很缺生源,连灿这样没有参加中考、分数为零的都要。我拿着他那张通知书,心想要是灿照着初一那个成绩下去,现在恐怕已经进了省重点高中了,哪里轮得到这种学校。

高中三年,几乎没有听闻任何关于灿的消息。小舅一家连过年都不回来了。高考结束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迟迟未到,我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等待。母亲说:“你不如到江阴小舅那边玩一趟。反正到江阴的车天天都有。”由于老家到江阴做生意、开店铺的人非常多,有人专门跑起了这条线。跟小舅那边联系好后,我便坐车过去了。小舅在他们做生意的大批发市场门前迎接我。他开着电动三轮车,让我坐在上面。在去他租房的路上,小舅问我父母身体怎样、考得如何之类的问题,我半心半意地回答。随着离灿越来越近,我心里也越来越激动。

那是一栋三层高的民宅,前门出去是稻田,后门过来是池塘。小舅一家租了二楼,小舅先上去,冲着屋里喊一声,“灿,庆儿来咯!”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喊话了,灿在上面“哎”的一声,“我在房里!”我穿过客厅,走到房门口时,他正在搬床板,我叫了他一声,“灿。”他回头,还像以前那样笑吟吟地叫我:“庆儿!”他胖了不少,脸上、身上都有肉了,穿着宽松的短袖,正在给我架床。他问我一路上累不累,现在饿不饿,要不要休息一下。我说一点事儿都没有,多年未见,再看到他,还是熟稔的亲切。

天气太热,晚上我们在阳台上铺上席子。隔着黑魆魆的一片田野和树林,远远的有一条金线浮出,小舅说那里是江阴城区,长江大桥已经通车,来去都很方便。小舅母摇着蒲扇,啪嗒啪嗒拍身上的蚊子,明在跟隔壁的租户聊天。我们又一次像是在老家小舅的阳台上那样,说着闲话,等晚风吹来。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灿,他抬头看天,半明半昧的月亮,零落的几颗星星。我忽然想起我们在山顶看星空的那一次,他有我熟悉的坐姿和眯眼的方式。楼下隐约传来车子碾过地面的声音,还有狗此起彼伏的吠声,空气中是田野潮湿的泥土味儿。

灿说起当年退学的原因,是因为他生病了。他说了一个词,我之前从未听说过:抑郁症。症状严重时,看不进去书,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见到任何人,每天都失眠,每天都想哭,每天……我讶异地听他描述发病的状态,心里一点点被愧疚填满。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真正关心地问过他,我只是在不断地积攒对他放任堕落的厌恶。实在熬不下去时,他决定退学,来找小舅,“我爸带我去了好多医院治疗,花了好几万块,总算治好了。”他笑着说。不知道是因为胖了,还是心态变了,初中时那沉默的神情再也未见,反倒是常常对我笑。我又一次想起小时候我们在一起聊天的场景,说着说着哄地一下笑个不停。只是,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小时候的灵气了。

跟初中还有一点不一样的是,他话变得特别多。他坐在我对面,热切地问我:“含现在么样了?那个王老师现在还在学校吗?惠玲出嫁了?……”一连串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后,急不可待地等我回答。他问的这些人,有的我知道一些零星的情况,有的根本没有再关注过。我们能聊的这些共同相识的旧人,也渐渐淡出了我现在的生活。每当我回答出一个来时,他便会摇头感叹,“哎,是这样啊……”他偏着头想想后,又忍不住感叹一番。我问他过年为什么不回家,他说起各种理由,比如说开店太忙回不去,比如全家回去太麻烦,比如这个比如那个,说到最后,我忽然明白,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过去。那几年的事情,大家也许并没有忘记。

小舅在批发市场的门店,主要是从义乌倒一些便宜的小商品过来卖,小舅负责进货,小舅母、灿、明三个人负责看摊。非节假日,整个批发市场空空荡荡,小舅母跟对面的摊贩聊天,灿带我在市场周遭转悠。灿把该问的话都问完了,我们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努力找一些我们过去玩的游戏,比如说背古诗词,这是我们小时候经常较量的保留项目。“我还记得好多!”他仰起头,随口背了起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背完《春江花月夜》后,他又背《代悲白头翁》,杜甫的《兵车行》《秋兴八首》……这些我几乎都忘光了,而他每一首都能熟极而流地背诵下来。他又拿起初中的数学题库,“这里的每一道题我都会做。那些东西,我都没有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