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

汽车开到芝加哥要很长时间,准确地说是二十三个多小时,中间有十六站。其中有两次我们要带着所有东西换车,换到另一辆同行的车上。我见识了以前没有见过的世界。科罗拉多的群山在我们穿州而过的时候变小,几乎消失;一片接一片的养牛场,那么多牛拥拥攘攘地挤在里面,我刚看见它们在食槽里抢食的一瞬间就患上了幽闭恐惧症。我们又折回内布拉斯加州,穿过密苏里河,受到艾奥瓦州人的欢迎,反正路边的牌子上是这么写的。

我选择芝加哥是为了妈妈。我在车站盯着贴在墙上的另一张时刻表看。我看见“芝加哥”三个字,想起妈妈和她罗列的“总有那么一天”的单子,在蓝鸟翻下马路的时候,还有那么多条她没来得及划掉。我在时刻表上没有看见瑞士,也没有看见巴黎,但是我看见芝加哥,记得妈妈特别渴望去“华丽一英里”——那里有我们想进去买东西的古琦和普拉达店。

我想既然妈妈不能亲眼看见,那我就替她看看吧。

婴儿裹着柔软的粉色毯子在我的腿上安静地睡着。我不敢把她和箱子放在地上,所以我们三个挤在一个座位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了的时候我把她抱起来让她看窗外,先看日出,再看通往“西进之门”19的日落,我的家曾经在那个城市里。汽车在一个叫作灌木小镇的加油站停下来,我抱着婴儿和箱子下车去买奶粉,和妈妈以前喂莉莉的一样,还有一个塑料瓶。婴儿晚上躁动不安的时候,我把瓶子塞进她嘴里,看着她把自己喝睡着了为止。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婴儿有多可爱,也没在意她用小手裹住我的手指使劲攥的感觉。我没注意到她的眼睛在观察我,也没看见歪歪斜斜地写在她内衣上的“小妹妹”三个字。

我想的是那些海葵,小时候马修给我看的书里的海葵,它们是长着精美的天使般身体的谋杀者。当婴儿的手缠绕着我的手指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海葵纤细的触手;当婴儿看着我微笑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海葵绚丽的颜色。它们看起来像花,但实际上不是。相反,它们是海洋里的捕食者。长生不死。用毒素麻痹猎物,以便生吞活吃。

这个婴儿就是海葵。

我以为我恨她,我是这么想的。但是,随着汽车的行进,她越来越紧地握着我的小手指,时不时地望着我,或者对我笑。我必须提醒自己她是魔怪,因为这个想法不停地逃离我的大脑。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喜欢她,一点儿也不能。

但是,最后,我没做到。

我们在丹佛换了一辆车,有个女孩像飞机坠毁似的扑通一下坐在我旁边,然后问:“你的孩子叫什么?”我张开嘴,却说不出来。“怎么了?”她问,“你的舌头被猫叼走了?”

那个女孩瘦得像皮包骨头,脸颊凹陷。她穿的衣服特别大,完全没有形,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上。她的头发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带刺的紧项圈。

“没有,她……”我结结巴巴,一时编不出名字。

“她有名字,对吗?”虽然我没有告诉她我孩子的名字,但是她并没有放弃。我不可能说她叫卡拉。后来,她好像明白了,问:“露比怎么样?”她望着窗外,我们的车正好经过一个叫作“露比星期二餐厅”的饭馆。我确定这里正好是卡尔玛高速的入口。

我盯着那几个字,耀眼的红色大字。我从来没听过有人叫露比 20。我联想起红宝石,红色的,鲜血的颜色。

“露比。”我重复着,好像在嘴里品尝这个名字的味道。仔细品味。然后我说:“我喜欢。是的,露比。”

她说,“露比”。强化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的印记。

女孩的头上有一个很大的肿块,手腕上有一道鞭子抽过的痕迹,她使劲扯着绿外衣的袖子遮掩着。她在丹佛上车,到奥马哈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车上了。我尽量不去看她头上鸭蛋大的紫包,但是我的眼睛怎么也转不开。“怎么了?”她若无其事地问,“这个?”她用头发挡住,说:“你就当我男朋友是头驴好了。”然后问我,“什么事让你这么一个姑娘半夜三更地待在马路上?还带着,”她捏了一下婴儿的小鼻子接着说,“一个小宝宝。”

我们两个聊起来。我喜欢她无所谓的态度和说话方式。“我们想看看不同的风景。”我说。说完之后,我们没有在彼此问过要去哪和从哪来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们都知道,另一个人来自某个龌龊的地方。

我们必须在内布拉斯加州的科尼停留一段时间。其间,那个女孩在我的头上倒了一瓶浅红色的染发水,我也倒了一瓶在她的头上。因为停留的时间不够长,所以,和盒子上展示的红色不一样,我的头发变成了带着红的褐色。女孩掏出一条破洞的牛仔裤和一件绒衣,“来,”她说着把一堆衣服塞进我已经满满当当的手里,“换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