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

马修在箱子里给我准备了可能用得到的所有东西。钱,很多钱,还有一些食物,比如巧克力棒、格兰诺拉燕麦卷和饼干等。我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我在车上找到座位坐好,把箱子抱在胸前,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汽车开到内布拉斯加郊区的时候,太阳在晚冬的天空中冉冉升起。我把箱子平放在上下颠簸的腿上,拧开扣钩,从里面拿出一本书,他像小时候在我的卧室里藏书一样在箱子里放了书,《50州》。我简单地翻了一下,发现他在厚厚的书页中间夹了字条。上面有潦草的黑色字迹:阿拉斯加,太冷;内布拉斯加州,想都别想;伊利诺伊,可以考虑。这是一份指导我去向的说明,这就是马修想做的。

蒙大拿,藏身的好地方。

我犹豫这件事是不是有必要:找个地方藏起来。难道会有人找我?约瑟夫,也许,或者是警察。不可能,我提醒自己。不会是约瑟夫,约瑟夫已经死了。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但是没有那么容易。我眼前总是浮现马修冲进我房间时慌乱的眼神,一滴滴的血——黑暗中看不出颜色——挂在刀子上往下流。我一遍又一遍地听见约瑟夫的叫声,耳鸣不止。我尽力不去想我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不考虑马修在那儿,他到底好不好。

我怀疑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事情。由此,我缩在座位里,尽可能地藏起来,不看任何人的眼睛,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过道另一边的蓝青色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黑西装,戴着教士的硬白领,在翻阅一本陈旧的《圣经》。即使对他,我也没有说出迂腐的“你好”。

尤其不能对他。

我闭上眼睛,极力忽视他的存在,假装他不会察觉我的罪恶,不会像警犬一样嗅出气味,寻出端倪。

下午的时候,我透过贴着防晒膜的车窗逐渐认出了外面的景色。绿色的大牌子上有白色的粗体字,我知道那是地名,北普拉特、萨瑟兰、罗斯科……道路旁边有一块小牌子“基斯县界”。这里有我熟悉的刷着白漆的谷仓和牲口圈,被遗弃的倒向一边的木屋。我太熟悉了,尤其是八年前,我最后一次看木屋的时候,它倒在黄色的草地上,四分五裂。我不知不觉地坐直了,鼻子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我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声音,盖过汽车嗡嗡的轰鸣声传过来:我爱你就像小猪爱潲水。

汽车驶上61号高速公路,路标显示这条路通往迈康瑙希湖,我小的时候在那里搭过很多沙子城堡。阳光明媚的夏天,我总是催着妈妈起床,开着蓝鸟车带我和莉莉去附近的湖边游玩。她总是忘记涂防晒霜,所以我们都被晒伤了;傍晚的时候,雀斑和红鼻头爬上我们的脸,我们的鼻尖一直发烫直到它变成白色。我一直凝视着窗外,车子右转开进了康诺克停车场,就停在速8和舒适客栈的旁边,正对着温蒂餐馆。那个餐馆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和妈妈吃饭的地方,恍若隔世。连锁超市还在,载货汽车停车场还在,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全记得。汽车途经奥加拉拉前往柯林斯堡。这是奥加拉拉。

我回家了。

汽车停稳后,乘客们下车到超市去上厕所,买零食。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拎起箱子逃跑。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胳膊和手抖个不停。我把箱子放在前面,推开刚上车的新乘客,小声说着“对不起”和“劳驾”,在狭窄的过道里冒冒失失地挤下车。我遭到了很多白眼。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回家、回到活动房的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在我八岁的时候有很多好机会,可是我没有抓住。不过没关系。随便躺在奥加拉拉路边的一个沟渠里也可以找到家的感觉。我感觉到它钻进我的毛孔里,流进我的血管里。奥加拉拉,我的家。我完全沉醉了,那里有我的爸爸妈妈。一个傻傻的想法占据着我的脑海:也许妈妈还在这儿。也许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走回活动房,妈妈、爸爸和婴儿莉莉还在那里,不是露丝,她除了我没有其他姐妹。当我走进吱吱作响的纱门的时候,我突然回到了八岁那一年,时间仿佛停滞了。妈妈还活着,在蹩脚的小屋里一如既往地洋溢着她的热情和活力。房子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其他人入住,没有小女孩睡在我的床上。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叫约瑟夫的男人。“这只是一个错误。”我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迈下汽车的大台阶之后,我站在康诺克停车场里。我被寒冷的气流激了一下——提醒我改变主意——但是我不管不顾。我表情坚毅地穿过停车场,走上马路。拒绝承认真实的内心感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