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

我推开房门,走进家。海蒂问候道:“今天怎么样?”而真正迎接我的是刺鼻的茴香味、客厅电视里的新闻和佐伊要掀翻屋顶的音响声。新闻里正在播报:中西部降雨量已经达到历史新高。门口已经堵着一堆湿乎乎的东西——大衣、雨伞和鞋,我又添进去一些,然后像落水狗那样甩了甩头。走进厨房,我亲了一下海蒂的脸,不像是亲昵,更像是例行公事。

海蒂穿着红色的法兰绒格子睡衣,红褐色的自来卷被雨水打湿贴在头上。她没戴隐形,换了一副眼镜。“佐伊!”她喊着,“晚饭好了。”尽管这一声响彻门厅,但是女儿躲在卧室里听男孩乐队,关着门,开着震耳欲聋的音响,根本听不到。

“晚饭吃什么?”我问。

“辣酱汤。佐伊!”

我喜欢辣酱汤,但是最近海蒂的辣酱汤全是素汤,只放些黑豆、芸豆和鹰嘴豆(很明显,今天有茴香),还有让人望梅止渴、被她称为“蔬菜肉碎”的东西。她从柜橱里拿出碗,开始分汤。海蒂不是素食主义者,但是,自从两周前佐伊对肉里的脂肪大谈特谈之后,海蒂决定全家戒肉一段时间。所以,我们吃素肉糕、素肉面和素肉酱,总之全没肉。

“我去叫她。”我说着走进公寓的小门厅。我敲了敲震颤的屋门,佐伊回应后我推开门,探头进去告诉她晚饭好了,她答应着。她躺在天蓬床上,腿上放着一个黄色的笔记本,正面贴满了她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少女流行音乐明星照。看见我进来,她猛地合上笔记本,摸出身边被冷落的社会学卡片。

我没告诉她晚饭吃肉碎汤,转身去我和海蒂的卧室。我一边走一边解领带,结果被猫绊了一跤。

很快,我们都在餐桌旁坐好,海蒂又问起我今天的工作。

“不错,”我说,“你呢?”

“我讨厌豆子。”佐伊舀起一勺汤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倒回碗里。客厅的电视被调成了静音,我们都把目光转向屏幕,拼命通过唇语读出今天的晚间新闻。佐伊蜷缩在椅子里,拒绝吃饭。她和海蒂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圆脸、卷发、棕色的眼睛,包括像丘比特的弓一样的嘴唇和翘鼻子上的少许雀斑,几乎一模一样。

“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海蒂问。我心里很排斥,不想回忆一天的事情,不想听她的故事——寻求庇护的苏丹难民和不识字的成年人——让人感到压抑。我就想安安静静地看唇语新闻。

但是,我还是告诉她,我尽职尽责地给客户打了一个电话,起草了一份购买协议,另外和香港客户有一个早得荒唐的电话会议,凌晨三点。当时,我从我们的卧室爬起来,溜进办公室打电话。电话结束后,我洗了一个澡,然后去单位上班。又过了很久,海蒂和佐伊才起床。

“我明早去旧金山。”我提醒她。

她点点头:“知道。多长时间?”

“一晚。”

然后我问起她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她讲起一个六个月前从印度移民到美国的年轻男子。他住在孟买的贫民窟,准确地说是达拉维,世界上最大的贫民窟之一。海蒂告诉我,他在自己的家乡每天挣不到两美元。她告诉我他们的厕所有多稀少又有多遥远,所以当地人就在河里解决。她教这个叫阿卡的年轻人语法。这可不容易。她对我强调说:“英语是很难学的。”

我说我懂。

我老婆的心很软。当年求婚的时候,这的确是个值得赞赏的优点,但是结婚十四年后,“移民”和“难民”这两个词总是刺痛我,我坚信比起对我的关心,她更关心他们的幸福。

“你呢,佐伊?”海蒂问道。

“恶心。”佐伊瘫在椅子里,盯着肉汤,仿佛对着一堆狗屎一样嘟嘟囔囔地回答。我笑出来。至少这是实话。我想重新回答刚才的问题,我这一天也过得很恶心。

“怎么嘬2?”海蒂问。她这么说让我心生爱意。这种非常规的用法很有喜剧效果,海蒂只有在提到棒棒糖和吸管的时候才会说“嘬”。接着她问:“你的汤有问题吗?太烫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讨厌豆子。”

如果是五年前,海蒂会给她讲印度、塞拉利昂或者布隆迪的儿童难民。但是,最近想让佐伊吃点东西简直成了一项任务。她要么对什么都没有食欲,要么就嫌脂肪太多,比如说肉类。所以,我们现在吃这种碎“饲料”。

我的公文包放在前门的地板上,最里面传出手机铃声。海蒂和佐伊一起转过头来看我,她们想知道我会不会被电话从饭桌上拉回工作室。我的工作室在家里,当我和海蒂知道我们不会再有孩子的时候,第三间卧室变成了我的工作室。偶尔,她在我的办公室看着那些深色的办公家具——写字台、书架和我最喜欢的皮椅——的时候,我能够从她飘忽的眼神里看出完全不同的另一幅景象:一张婴儿床、一张折叠桌、满墙可爱的野生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