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14/15页)

印度作家开始写作西式的长篇小说。印度人在这方面的尝试,进一步显露出印度这个国家目前的乱象。长篇小说是西方特有的文学形式。它反映出西方人对人类处境的关怀,描写的是此时此地的现实生活。在印度,有思想的人是不屑探讨现实生活的。他们认为,作家的责任是满足拉达克里希南总统⑩所说的“人类对精神世界的基本需求”。从西方观点来看,以这种心态写作或阅读小说,都是不恰当的。出于对精神世界的基本需求,许多印度人迷上《剃刀边缘》(The Razor’s Edge)和《魔鬼代言人》(The Devil’s Advocate)这类小说——光看书名,我们就知道那是一部宗教寓言小说。除了精神价值,小说还应该具备哪些条件呢?故事、“人物塑造”、“艺术”、写实手法、主题、感人的情节、优美的文字?到现在印度作家和学者还在争论不休。于是,我们看到大学男生手里捧着女生文库的平装书,读得津津有味;于是,我们看见新德里名校圣史蒂芬学校的学生宿舍摆满美国儿童漫画书;于是我们看到,在一位学者的书房里,英国言情小说家丹妮丝·罗宾斯的一整套作品,和一卷卷占星学著作并列在一块儿;于是,我们发现,印度出版社印行的一套平装本简·奥斯汀作品,把她当作一位善于使用“明喻”的小说家来促销。

这只是印度人模仿西方的一部分。这是一种自渎的行为。同样的现象处处可见:在昌迪加尔市,一座新剧院落成了,却找不到剧作家撰写剧本;作家们一年到头忙着开会,讨论如何“融合民族感情”和如何协助政府推动五年经建计划,以及如何解决作家们面临的问题。这些问题似乎无关写作,反而跟翻译扯上关系——作家们觉得,英文这种语言,用来翻译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的作品,也许不成问题,但它无法精确而传神地呈现出使用印度“语言”写作的小说的风味。这可能是事实。我读过的英译印度小说不多,但读过几本后,我就不想再读了。我发觉,连备受读者爱戴的伟大小说家普林昌德(Premchand),其实只是一个二流的寓言家。他的作品探讨的总是那几个社会问题:寡妇的地位啦,媳妇的处境啦。其他作家很快就让我感到厌烦,因为他们的作品讲来讲去都是那一套:贫穷很悲哀,生离死别最是令人伤怀。印度小说中充斥着贫穷的渔夫、贫穷的佃农、贫穷的人力车夫这类人物。在这些作品中,你常会遇到年轻貌美的姑娘,她们总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死亡,再不然,就是陪伴地主睡觉,以偿付家人的医药费,然后自杀。许多“现代”短篇小说,其实只是新瓶装旧酒的民间故事。我参加在安得拉邦举办的泰卢固⑪作家会议,领到一本小册子。首先,它讲述泰卢固民族如何奋斗,试图建立一个独立的泰卢固邦(坦白说,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接着,它告诉我们,有多少烈士死于这场斗争,最后才提供我们一段简短的泰卢固小说发展史。从这份数据看来,泰卢固小说刚开始时,全都是模仿《威克菲尔德牧师传》和《东林传》这类英国小说。再往南走,我遇到一位印度作家,据说,他的作品深受海明威影响。

《威克菲尔德牧师传》和《老人与海》这两部西方小说,说什么也跟印度风土人情扯不上半点关系。刚开始时,日本小说也师法西方。谷崎润一郎坦承,他的早期作品受欧洲小说影响太深。然而,尽管在形式上模仿西方作品,日本小说依旧能够呈现出日本人特有的世界观。这使得谷崎润一郎的早期作品,以及三岛由纪夫的近作,都具有一种独特而迷人的风味:那种奇特的白描手法,创造出一种无与伦比的、超然的、客观的效果,使整部作品乍看之下似乎毫无主题。尽管在西方人眼中,这种叙事方法有点奇怪,但它反映出的却是日本作家对现实人生的探索,以及他们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充斥印度文学和电影的温情与感伤,所反映出的却是逃避现实的心态——印度作家把冷酷的现实简化成温馨美好的情感。印度式的滥情和西方作家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完全是两码事。

纳拉扬(R.K.Narayan)作品最大的特色和成就,是以神奇而迷人的手法转化印度社会和文化的缺失。我这么说,并没有不敬的意思。事实上,纳拉扬是我非常敬仰和欣赏的印度作家。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反映出印度小说特有的茫然感——印度作家对小说的功能和价值,总是感到怀疑,因而产生出这种特殊的茫然感,但他的坦诚、幽默和(最重要的)认命,却赋予他的作品一种高超的力量,使它不至于沦为通俗小说。他的作品深入印度社会的底层。若干年前,他在伦敦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印度永远会存活下去。他似是随口说说,但我听得出来,这句话对他来说可是一种非常深沉的信念——深沉到不需要特别强调。这是一种消极的人生观,属于比较古老而缺乏自省能力的印度。这种人生观在文学中造成一个奇特的效果:出现在纳拉扬小说中的印度,并不是游客看到的那个印度。纳拉扬是从印度的角度呈现人生的真相。冷酷的现实生活,大部分被剔除出他的作品,很多人生现象被视为当然,无需加以探讨。纳拉扬作品中存在着这样一个矛盾:他的小说形式蕴含对人类命运的关怀,而他的人生观却排斥这种关怀。纳拉扬小说的神奇魅力——有些评论家说那是契诃夫式的——就是产生自这种冷静内敛的矛盾。他的风格独树一帜,别的作家无从模仿,而我也认为,他的作品代表的不是印度文学终将达到的那种综合性。使用英文写作的年轻一辈的印度作家,早已跟纳拉扬分道扬镳。在那些描写从欧洲返国的留学生所遭遇的困境的小说中,这些作家所表现的,仍然只是个人的困惑和不安。他们的作品,可以视为记录印度乱象的文件。深入印度社会底层,同时却又能够以宏观的角度观察、批判它的唯一作家是R.普罗尔·贾布瓦拉(R.Prawer Jhabvala),而她是欧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