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摩天大楼与分租宿舍(第2/6页)

所以,尽管孟买一天天都在被穷人腐蚀,但摩天大楼映照出的大都会风姿却仍令孟买看上去迅速地繁荣起来,特别是在夜晚,从沿海的公路看去很有戏剧效果:灯火通明的大楼包围着工厂区里集中的梦魇。

那里的马路很宽敞,中间由于车辆来往而黝黑干净,边缘由于行人行走而呈土色,即使是轻松的周日早上也是如此,真正的炎热和灼烧到来之前,交通尚未开始繁忙,热浪尚未在双层公共汽车褐色的烟雾中变得沙尘滚滚。这里已经能感到拥挤,到处是忙碌而修长的腿,在可见的临街破旧商店后和不可见的街背面,一股巨大的人流在涌动,他们走出来,来到开放处寻找空间。

这个地区初看像是世界上一个已然没落的所在。商业楼大而有型,不过,从临街一面所有的印度装饰看来(升起的太阳、代表幸运的印度-雅利安万字符、代表神圣的梵文字母“唵”),这些建筑物尽其用,为其中的居民服务。就像那些分租宿舍,在一些街上它们可被看作政治不那么紧张的年代里结实的城市公寓,不过它们实际上比表面要新,许多建造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或四十年代,有的甚至更晚,和工厂劳工宿舍同时期,那种宿舍是一家一间的标准,在二十世纪的孟买,城市就相当于农舍或“牧场”,相当于英国工业革命早期那些背靠背的工棚。

宿舍群一般四五层高,每层布局都是一样的:单个房间面向中间走廊,后面是公共厕所和“各种设施”。印度人的家庭关系错综复杂,可能八个人住一间屋子;屋子的“角落”或者地板上的空地还可能用来出租,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圣彼得堡一样;人可以轮流睡觉。一间宿舍房间只是一个基地,宿舍生活是在开放空间里进行的,如在宿舍之间的空地上,在人行道上,在大街上。同一群人在较冷的气候中可以减少压迫感,可以分散些,还可以相分隔。但在孟买,这群人根本不可能分散。

不过,这样的宿舍还提供了一些设施。想成为一间宿舍的住户必须有确定地位。但在这个区域的边角缝隙中,总存在(就像整个印度也总是存在)其他更低等级的居住水准,在那样的地方,没有屋子的人只好自己给自己造。他们建立了占地而居者的聚居区,被剥夺权利者的殖民地。他们也像宿舍居民一样做了很多。在过去的十年里,由于零零星星的历史已经简化为传说,印度教体系已崩溃,他们实际发展出了一种新宗教,他们称自己加入了一支“军队”,湿婆军。“湿婆”不是湿婆神,而是十七世纪马拉地游击队的领导人湿婆吉,他挑战莫卧儿帝国,为孟买地区的马拉地人创立了一个长达一个世纪的政权。

马拉地人的政权大半毁于十八世纪印度的混乱动荡,这给了英国人一个轻易征服的帝国。但在孟买,人们从不议论此事。湿婆吉如今已经被神圣化,几乎是宿舍居民敬奉的战神。湿婆军表达了其教义,即把对物质荣耀的梦想转变为一种归属感,给无处可去者一点人类可能的理想。通过湿婆军所表达的这一宗教具有一定的力量。在泰姬陵饭店外新立起了一座骑马人像,他的目光越过印度门朝向大海,这就是湿婆吉。它象征湿婆军的力量,象征宿舍、人行道及占地者聚居区的力量,象征“紧急状态”宣布后才开始控制大街的街道住民的力量。盂买的商店招牌如果不是以两种语言写就,就一定会把它们的英文名字或称号音译为印度天城体①。这是湿婆军下令在一夜之间改成的,湿婆军的号召比任何政府法令都更有效。

湿婆军非常排外。他们说马拉地所在的这个马哈拉施特拉邦是马哈拉施特拉人的,还赢得了政府的妥协,规定百分之八十的工作机会应属于马哈拉施特拉人。地方政府认为,只要在孟买或马哈拉施特拉邦住满十五年就应被视为马哈拉施特拉人。但湿婆军却表示反对——只有父母是马哈拉施特拉人的才是马哈拉施特拉人。由于他们的排外,由于他们早年曾在孟买处决了几个南印度移民,也由于他们领导人的戏剧性(其领导人是个失败的漫画家,据说崇拜希特勒),湿婆军常被形容为“法西斯”。

但这只是个简化的外来词语。湿婆军自有其印度式前身。在早期,甘地发动独立运动前的时代,这一地区就存在着湿婆吉崇拜,独立后,大量“不可接触者”改宗佛教。对骄傲、不参与、重新整合的宣扬,就是这类运动在被剥夺与被侮辱者之中开展的形式。

而湿婆军是属于今天的,如同它属于印度、独立后的印度,并属于工业化的孟买。同最近印度的其他运动相比,湿婆军比其中大部分都更正面,比如它绝对比现在被查禁的“安宁之途”积极,“安宁之途”鼓吹种姓、印度教灵性,以及通过暴力获得权力,所有这些与仪式性杀戮、伤害及同性恋(他们往往会说服有魅力的新成员相信自己前世是女儿身)纠缠在一起—尽管如此,湿婆军还是与其他运动一样主张不参与,不是不参与印度,而是不参与印度教体系,因为印度教最终已无法适应今天的形势,即工业化的孟买的形势。湿婆军是印度教体系重新发挥效力的一部分。人们不接受混乱;他们不断寻求再造世界;他们向外寻找能够被接受、同时也能适应他们需求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