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摩天大楼与分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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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每天有超过一千五百人、约三百五十个家庭到孟买谋生。他们大部分来自乡下,一无所有,孟买没有留给他们空间。对孟买人来说,空间已经很少了。旧公寓房满了,新摩天大楼满了,机场路上是擅自占地的居民,他们狭小低矮的窝棚紧紧挤在一起。孟买的确过于拥挤了。这座城市建在岛上,其发展毫无规划。除了岛南端的城防外,开放的空地几乎已经没有了,拥挤的住宅和炎热的天气把人们都赶到现有的公共场所,通常就是大街上。所以说,生活在孟买就意味着总生活在人群中。白天大街上人满为患,晚上人行道上全是睡觉的人。

傍晚到晚餐的那段时间,在如今已经扩展到整个街区的泰姬陵饭店的一层,中产阶级和时髦人士(但很难说是富人,而且自然没有外国游客那么阔绰)在柔和的空调风的吹拂中,从饭店的商店与餐厅前招摇而过。这是一群优雅的、受庇护的人,饭店的车棚、剽悍的锡克族与廓尔喀族门卫、街道,以及停泊的车辆,将他们与外在世界隔离,外面有的是涌动在“印度门”附近、头缠白巾的更为稠密的人流,那里空气潮湿,阿拉伯海污浊的海水拍打着石阶,印度门下的鼠类并不是贼头贼脑的,它们轻松混迹于人群之中,在夜晚降临时就像小兔子一样顽皮。

节日期间的一些时候,光着身子、矮小而瘦削的潜水者或站或坐于海堤之上,等待什么人要他们潜到满是油污的水中。有时有小乐队(印度鼓和西方小号)为私人宗教仪式伴奏。夜深了,港湾里船火渐明,泰姬陵饭店的大堂隔着玻璃墙熠熠生辉。白色的人群(偶尔夹杂一件红色、绿色或黄色的莎丽)消散而去,这时,大道及饭店周围只有睡觉的人和乞丐,这里随时都会飞快地拥挤起来,在这里,饭店、灯光昏暗的公寓、商店、办公室和小工厂一个挤着一个,虽然有海,闷热的空气却总让人感到窒息。

这个城市需要穷人当帮手和劳力,却不为他们提供住所。一则报道说,孟买有十万人睡在街上,这个数字可能还是低的。至于乞丐,究竟有多少?是报纸上说的两万,还是它在另一天说的七万?

不管数字是多少,人们已经感到乞丐太多。乞讨作为宗教的某种戏剧性体现,其本意在印度教中是十分可贵的,它是“业”在起作用的明证,提醒着人们对自己以及来世的责任,但现在的乞讨已经失去了其本来价值。孟买的乞丐展露他异于常人的残疾(幼年时便被诱拐他的乞丐头目摧残,以证明年轻的乞丐在前世犯下了罪孽),现在却发现,他所激发的不是敬畏,反而是厌恶。忘记了自己的宗教功能的乞丐们同样纠缠游客,而游客则被误导,把整个乞讨行当与少数人的乞讨行为等同视之。乞丐们成了讨厌鬼和耻辱。太多的数量使他们失去了在印度教体系中的地位,也没有人管理他们。

在维贾·腾杜尔卡一九七二年的剧作《秃鹰》中,诗人斥责心肠温柔的弟妹给他端茶时“轻浮俏皮,像在施舍乞丐”。她伤心地回答说:“我们门前并不缺少乞丐,我应该像对待你一般施舍他们。”不过这里对待乞丐的仪式性态度属于一个较温和的世界。孟买城里有议论认为,应把所有乞丐聚集起来关押并驱逐,把他们从视线中扫除,让他们滚蛋。更有甚者,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说,要宣布封城,要发放工作许可证,要排斥新来的人。孟买与印度其他大城市一样,最终也开始感到自己身陷困境。

关于发放工作许可证和在城市边界设置关卡的议论都不切实际,而且人们也知道这一点。穷人已经占据并毁坏了城市,所有议论都只是为了发泄一种躁动与无助而已。这座印度-维多利亚-哥特式城市带着遗留下来的英式公共建筑和机构—有着大露台和宽敞板球场的大体育场,为帕西老绅士服务的有伦敦风格皮椅的里朋俱乐部(一幅维多利亚女王还是风韵犹存的温莎寡妇时的肖像仍然挂在秘书办公室)—这个城市不是为数百万穷人建造的。但是扫一眼城市的地图,它显示出在一段时间内,穷人们是被邀请来的。

孟买所在岛屿的中部,有一大片土地标注着“工厂、工厂、工厂”以及“宿舍、宿舍、宿舍”。工厂过去和现在都需要工人,而工人则居住或是被安置在这些分租宿舍里。这些纺织厂里,很多机器现已老旧,厂子早该迁移出去,这样孟买就能喘口气了。但厂区内的人群随时可以用来驱使,从而产生各种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所以工厂还是会留在那里。

早些时候有人说要在大陆上建一个“双子城”,让工厂和人群迁出孟买。计划流产了,取而代之的是岛南端斥巨资改造的土地上拔地而起的庞大住宅楼:毫无景致可言的沙漠上毫无创意的水泥墙,以及未经铺设的道路上穷人们的窝棚和隔断,它们都是被新的发展规划吸引过来的。“就在此地……您享有女王之尊,”美国妇女协会最新出版的《孟买手册》这样介绍说,“您拥有仆人的梦想将实现。”这里没有收容穷人的住所,但穷人总是需要的,他们永远被呼来唤去,即使现在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