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土崩瓦解的世界(第2/7页)

他觉得自己家被“玷污”,最后退缩了。他对那对年轻人处处设防,他以“古怪的兴奋”寻求净化。他开始把糖果廉价卖给穷人,得罪了其他店主;他召集员工,给他们大声朗诵梵歌。最后他决定归隐,从镇上搬去荒野,与一个废弃祠堂毗邻而居。他散尽家财,去找一位雕刻高手(这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千年前来的”),完成一个未刻完的五面女神旧塑像,“神光照日”。

在他归隐之前,那个姑娘离开了。贾干的儿子因为无法实施自己的事业计划,决定让她走。之后,儿子因为在车上放了一瓶酒而被捕。根据禁酒令,他要坐两年牢。对贾干来说,这是最后的打击,倒不是因为两年徒刑,而是因为他的儿子居然喝酒。他向隅而泣,当然,他会为儿子付律师费,但他弃绝世界的决心比任何时候都坚定了。“一点牢狱生活对谁都无害,”他说,“我们有什么本事把他放出来或扔进去?”他去搭乘出城的汽车,踏上了归隐丛林之路。

于是,在高尚的美德作用下,贾干放弃了他的儿子,正如《桑帕斯先生》主人公斯里尼瓦斯被永恒的幻象“鼓舞”而放弃了他的朋友一样。不过斯里尼瓦斯还仅仅是从商业的和“无聊的”世界中退却。贾干的逃避不同于斯里尼瓦斯的退却,也与印度教规定的平静的放弃背道而驰,印度教规定一家之主应该完成自己的责任、为继承者铺好路后再去投入沉思冥想的生活。这种放弃法则暗含着一个持续而有序的世界。贾干的世界混乱喧嚣,他的行为是绝望的行为,他含泪远离了它。

“整个国家在侵略者的火与剑之下垮塌……但它总能重生和成长。”在独立前的印度,《桑帕斯先生》的主人公就是这样看待印度的历史进程的:重生和成长是一种净化过程,一个反复循环的印度式奇迹,它只能在自我认识的实践中获得。而在独立的印度,重生和成长具有另外的含义,需要另一种努力。现代世界毕竟不能被滑稽模仿,或是像驱魔一样被赶走;田园牧歌式的过去无法重建。

班加罗尔,这是纳拉扬虚构小镇所在邦②的首府,也是印度的科技中心。在一九六一年,就是纳拉扬告诉我印度会继续那年,大概只有两位杰出的科学家在班加罗尔工作。今天,据说已经有二十位了。印度第一颗太空卫星(特意以印度中古时期的一位天文学家命名)就是在班加罗尔制造的。据说,这项科技成果比印度原子弹更了不起,更能显示出印度独立以来发展的科技能力。勤勉热忱的邦长出身于卑微的家庭,他把自己和他的家庭视为独立与印度工业革命的产物。他投身这场革命之中。他说,革命带来的变化是“根本性的”。

从班加罗尔出发,有一条五百英里长的高速公路,穿过德干高原,抵达位于孟买东部高原边缘的工业城市浦那③。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小汽车,有许多牛车和大型卡车。卡车严重超载,轮胎已磨得很光滑,经常翻车。但是跨过印度乡间的所有旧伤痛,工业化的车轮从未停止。变化实实在在地来到了贾干这样的人身边,他们的世界不可能再缩小了。

然而,对行政官员来说根本性的、迫切需要的变化,也可能被看成是侵犯。纳拉扬是一个听从本能、不做作的作家。《糖果贩》中平衡的缺失、对反讽的放弃,以及对“现代”文明挖苦之粗鲁,正说明纳拉扬感受到此种文明在印度给贾干这样的人带来的侵犯之深。印度教的世界最终竟然变得那么脆弱!外表看着如此稳固坚定,却轻易在一次来自内部的冲击下垮掉——儿子的自行其是。这位儿子已经了解了另一个更大的世界、了解了一种非印度教观念下的人类可能性,他已不再满足于成为俗流的一部分,不再满足于成为印度教绵延相续的一级。

一些反叛的姿态看上去似乎微不足道,比如骑摩托车、吃肉、饮酒,但对贾干来说,这些却事关重大。礼仪约束着意志,许多行为都是仪式性的,所有的姿态都很重要。正像纳拉扬想要表达的那样,一种反叛的姿态会产生一连串后果,很快它们就累积起来,反抗维系社会的虔诚与尊敬,反抗“业”。反叛一个如此脆弱的世界是那么容易,只需要放弃一种仪式!好像印度教的平衡需要一个小世界,那种纳拉扬早期小说里的限制性的世界,那里的人从不成长,言多行少,而且本性顺从,在所有事上都满足于由他人主宰。这个世界一旦扩大,便会土崩瓦解。

《糖果贩》哀婉而简约,它歌颂了贾干这一人物身上的纯洁和传统美德,这是一本困惑之书,其困惑正呼应着印度今天的大部分困惑。贾干不像生活在独立前印度的《桑帕斯先生》的主人公,他的确已经无可辩白,他的信条经不起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