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有平衡(第7/9页)
这些拉贾斯坦人很英俊,很有自信。过了一会儿,我们才明白他们是农民,所知有限。农田、水、谷物、牛,话题由此开始亦于此结束。他们是模范村,所以考虑的也是他们自己。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很少,我开始觉得自己关于村子发展的想法是幻想。除了食物与生存之外没有更多的雄心大志,尽管有个人说了他的奇思妙想:他想要个电话,这样不用跑很远的路就能知道科塔的粮价。
灌溉工程的问题不仅仅在于那些盐碱地、沟壑和夷平土地。真正的问题正如专员所见,是再造民众。而这不仅仅需要人有欲求,这意味着首先要把他们从自残性作业和特殊的浪费中带回来,这些浪费同长期的贫困都是与生俱来的。和我们一起的这些人直到最近还只割取甘蔗最顶端的部分,而让剩下的精华部分烂在地里。所以村民们这些关于肥料和收成的考虑,这些我开始断定只具有农民色彩的想法,实际上是一个不可限量的进步。
但如果说这个靠近飞速工业化的科塔城的模范村有了一些进步,我们第二天造访的班迪则又把我们带回落后中。直到这次旅行前,班迪和科塔这两座城市对我来说还只是它们美丽的名字,是拉贾斯坦绘画里两个相关而又迥异的流派的名字。班迪首先于十七世纪晚期达到了艺术的高峰。经过平坦的土地,呆板的稻田时而稀疏成为沼泽,从科塔出发,越过荒废的路段,发水的沟渠,偶经的人力车,一群头巾亮丽、迷茫地等待着公共汽车的农民,这时,山顶上的班迪城堡便出现在眼前,它巨大的城墙好像巨人之作,建造这个豪奢之物的人曾经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守护。
古代的战争,英勇的搏杀,但通常仅仅是为了荣耀或当地某个特定王公的荣光,很少超越于此。如今堡垒已失去作用,宫殿也空无一人。一间昏暗、满是灰尘的屋子里还挂着老照片,以及维多利亚时期遗留下的小古玩。院子里整齐的小花园已然凋敝,而院子四周呆板的、装饰性的十九世纪班迪壁画已褪成了蓝、黄和绿色。内室避日,所以亮丽的颜色犹存,一些镶嵌物十分精美。不过,一切都在等待消亡。雨季的潮湿腐蚀着石灰,水从地下拱门的裂缝中滴下,腥臭的蝙蝠屎到处都是。
所有的活力都曾经荟萃于山顶的宫殿,而现在,活力从班迪消失了。这表现在宫殿下和山坡间破败的小镇上,表现在田野里,表现在这里的人身上,这些人比仅相距六十英里的科塔城里的居民更加消沉,更不能接受专员的观念,更加牢骚满腹。他们甚至没来由地抱怨,好像他们抱怨只因为人们希望他们抱怨。他们对于进取与绝望的嘲讽跟真实的失望或反抗毫无关系。这只是尊重权威的仪式性表达,表示他们对权威百分之百依赖。专员微笑着倾听他们所有人的声音,于是他们的激情消退了。
后来我们和“村级工作者”一起坐在一个女人家院子里的小树荫下。这些人是指挥系统的基层官员,工程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靠他们。早上的巡视已经证明他们并不全在恪尽职守。但他们并无愧疚之意,相反,这些人坐在绳床边上,打扮与他们的农民身份不符,而是一副长裤加衬衫的官员模样,他们大谈要求升迁、要求地位。他们与专员的焦虑、与他在这片土地上有所作为的想法相去甚远。实际上他们安于所知的世界。就像我们所在的这个院子的女主人,她从她的小砖房里拉出绳床给我们坐,而态度却稍有些傲慢,这是有原因的。她很幸福,觉得自己很有福气。她有三个儿子,这让她功成名就。
拉贾斯坦的侠义风尚已经荡然无存。宫殿空空,王公间的小规模战争已经无法记清年月,全都化为传说。剩下的就是游客能看到的:狭小贫瘠的农田,破衣烂衫的人们,窝棚和雨季的泥泞。不过,在这片凄凉景象中也存在着安宁。在世界萎缩、人类可能性的希望消失的地方,世界就被看成是圆满的。人类退却到他们坚不可摧的最后堡垒里,他们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的种姓,他们的“业”,他们在万物体系中无可动摇的位置,他们了解这些如同了解季节。仪式标志着每一日的流逝,仪式也标志着人生的每个阶段。生活本身变成了仪式,任何超越这个圆满而神圣之世界(这种圆满感对一个男人或女人来说能如此轻易地获得)的事物都是空洞和虚幻的。
王国、帝国以及专员们主导的那些项目来了又去了。野心与动乱的遗迹散落于田野之间,它们中那么多遭到了毁弃,那么多还尚未完工就已改朝换代。印度告诉人们“有为”是虚妄的,游客们可能会为这些遗迹以及如今所有妨碍着专员们大展宏图的事物而感到惊骇。